工部右侍郎张遇尖刻道:“能做出那种丧心病狂之事,郭永分明是个丧尽天良之徒。他是到了穷途末路,为了推诿罪状,所以何等无稽之言都能说出。岂能因一小人的供词,而贸然将贵胄视为囚徒呢?委实不妥。”
“正是,正是,难不成要将朝廷的国公与侯爵们,都押解下狱吗?国公与侯爵皆富贵已极,怎会因一点小事,冒犯国法,这不合情理啊。”
勋贵的话如出一口,以势相压,即便是内阁一时也难以招架,只能指望朱厚照出来主持公道。谁知,朱厚照却率先肯定了勋贵们的说法:“诸爱卿皆开国勋臣之后,忠诚笃亮,德隆望重,乃是辅弼之士,怎会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大九卿不由面面相觑,圣上对李越的爱重,举世皆知,难道他的命,都不能换来万岁下定决心,拔除毒瘤吗?这不应该啊。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首辅李东阳。李阁老心念一动,并没有忙着带头劝谏。
果不其然,朱厚照接下来就是雷霆之威。奉天殿中,他从髹金的龙椅上起身,当廷怒斥郭聪,这简直是绝无仅有之事。
朱厚照道:“你身为开国勋贵之后,不念世代皇恩,不念先祖忠烈,先于九边贪污军饷,又因李越夺你家之财,所以心生怨恨,竟派郭永这厮,以势压人,宁愿以四千军士的性命为代价,也要戕害李越。种种罪状,令人发指,朕若不严惩你,岂非妄做天子?三法司何在,依照大明律例,郭聪父子该当何罪?”
三法司这时也醒过味来,刑部尚书闵珪声如洪钟,响彻这金銮大殿:“启禀万岁,郭聪父子贪污军饷,诬告忠良,贻误战机,致使我大明将士白白丧命。依律,合该满门抄斩!”
人善人欺天不欺
如此血债,本就该以血来偿!
郭聪一时心胆欲裂, 张口欲喊。眼见情形不多,保国公朱晖忙抢先一步道:“万岁,臣以为, 是否责罚太过, 武定侯毕竟是世袭贵胄。臣请万岁,网开一面, 饶过其无辜家眷?”
郭聪几乎碎裂的心因这一句“灵丹妙药”而暂时弥合,他磕头如捣蒜,连连哀求:“罪臣恳请陛下,饶过罪臣的家人吧。”
他磕得满脸鲜血,一行哭, 一行求饶,声声凄切如杜鹃悲鸣。可在场所有人, 却无丝毫怜悯之意。
他话音刚落,吏部尚书梁储硬声道:“臣斗胆进言,保国公此言差矣。郭聪父子行此悖逆之举时,何曾想过自己开国勋爵的身份?”
西宁侯宋恺又出列道:“但武定侯一脉的功绩不可忽视。营国公郭英跟随太祖皇帝,统率雄师,南征北讨,东戮西伐, 立下不世之功。而护国公郭玹亦是功勋卓著啊。”郭英是第一任武定侯,死后追赠为营国公, 郭玹就是郭聪的父亲,死后追赠为护国公。
定国公徐光祚跟着道:“正是,正是, 家父在时, 曾力言护国公的功绩。正统九年时, 护国公佩镇朔将军印,任宣府总兵官,镇御边塞。那时蒙古虎视眈眈,狼烟四起。护国公夙兴夜寐,与诸同僚一道肃清戎伍,铸造器械,重修了二百余里城墙,使得胡虏闻风丧胆,九边这才重归于安定。【1】郭聪父子固然不肖,但护国公的其他后裔,却实属无辜。还请万岁念在其先祖的功绩,宽宥一二。”
相关人员齐声附和,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只杀郭聪父子二人,赦免其家眷的罪过。眼见形势又要一边倒,内阁次辅谢迁果断站出来,准备力挽狂澜。
谢迁素有侃侃之名,嘴皮之利索,非同凡响。他一开口就点了出来:“陛下乃天下万民之主,而非单是功臣世家之君。武定侯府的家眷因遭郭聪父子连累,受罚可怜,可宣府战死的儿郎们,他们的家眷就不可怜吗?郭聪父子因一己私怨,致使老者失其子,幼者失其父,弱女失其终身所托。寒门小户,无一顶梁柱支撑,面临的就是破家之厄。如此血债,本就该以血来偿!《大明律》里早有明文,岂能轻易更改。此例若开,贵胄外戚岂不是更会厚颜依仗祖辈的功勋,为非作歹。届时国法何在,公义何在,天理何在!”
谢公三问掷地有声,闻者无不叹服。郭聪面色灰败,又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同伴。其他勋贵们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但碍于连字据都立了,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武安侯郑英道:“可总不能因此让护国公绝后吧?”
刘健冷笑一声:“护国公为宣府安定,殚精竭虑,若他泉下有知,得知不肖子孙将他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只怕也会大义灭亲,哪里还会厚颜以功相挟?”
“你这……”郑英被他堵得都结巴起来。
刘健见状又道:“诸位侯爷真乃高风亮节,郭永这般攀咬,将抄家灭族之罪安在诸位侯爷身上。你们非但不怒不怨,反而为他们父子大力求情。先贤所说,以德报怨,慈悲为怀,赞颂的就是你们了吧。”
他这话连讥带讽,刺得众人面红耳赤,一时竟真个不好再说什么。眼见武定侯府满门抄斩,就要一举敲定。
英国公张懋终于坐不住了,他出列道:“万岁,郭聪父子固然有过,可郭良却有功。有过当罚,有功当赏,看在郭良的功劳上,也不该将郭家一脉连根拔起啊。”
众人又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齐齐称是。郭聪心中五味陈杂,时至今日,他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家居然要扒着郭良来保全。
东阁大学士杨廷和却道:“启禀万岁,臣有策,可两全其美。郭家分为两房,郭良为大房,郭聪为二房。两房不合,人尽皆知,郭良甚至因大义,死在了郭永手上。若以二房之罪,牵连大房的确是不公。不若将只将二房一脉处决……”
礼部尚书张昇即刻表示赞同,他还加了一把火:“营国公的功劳的确不可磨灭。郭家大房乃是营国公之子郭镇与永嘉大长公主的嫡支血脉,本就是爵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今郭良又为国而死,臣以为,是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李东阳笑道:“如此,既可让罪人伏法,又能保全开国勋贵的世系,真乃双全之策。”
英国公又没有和郭聪合谋干坏事,他出来说话只是出于世家同气连枝的考虑。如今武定侯仍旧有人当,死的只是二房一脉而已,他也就没什么意见了。他甚至还在心中盘算,郭良的儿子好像是叫郭勋,不知有没有娶妻,他有个孙女正当妙龄,或许还能说合一二……
连他都表示默认了,成国公、定国公等人也不会再开口,他们也实在找不到由头来反对了。
朱厚照眼见此景,微微挑了挑眉,他朗声道:“拟旨……”
郭聪如遭雷击,他眼巴巴地望向勋贵的队伍,可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阳武侯薛伦翻着白眼道:“理由都被文官们说尽了,咱们还能怎么办。”
西宁侯宋恺心如擂鼓:“他不会破罐子破摔吧,咱们还有字据在他手上呐。”
想到字据,一群人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然而,他们这速度,哪里及得上朱厚照。不过几息的时间,朱厚照就将旨意说毕,内阁迅速润色,即刻就要下发。
郭聪回头,凶神恶煞的大汉将军朝他大步走来。他马上就要被拖下去了,可他的盟友们,却还是没有动静。
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一群王八蛋。他们既然要装死,那就干脆一起死了算了!
他霍然大喊道:“万岁,罪臣冤枉啊。”
终于来了,朱厚照嫌恶道:“你罪犯滔天,还有脸喊冤?”
郭聪的目光仿佛带着毒针:“犬子所言,句句属实。罪臣犯下如此大错,都是受人教唆胁迫所致。”
阳武侯薛伦惊得魂飞魄散,他喊道:“你胡说!你……”
郭聪从袍袖中取出字条,大喊道:“罪臣有字据为证,还请万岁过目!”
朱厚照没想到,这种事,他们居然还敢立字据。短短的字据,交由宦官,经重重之手传递,奉到了朱陛之上。无数人的眼睛都定在了这张小纸条上。如果目光有温度,这字据、包括呈字据的小太监都被烧成飞灰了。
勋贵们的傲慢们毁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位高权重,他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只要团结起来,即便保不住郭聪的全部家眷,可只要能保住几个人,也足够辖制郭聪了。他们没想到是,朱厚照从一开始,就一个都没打算留。他展开一看,冷冷道:“保国公,西宁侯,武安侯,阳武侯,此物你作何解释?”
保国公深恨,早该直接暗杀郭聪,做成畏罪自杀的情形,不就一了百了。他跪下道:“万岁,这想来是他伪造!”
武安侯郑英道:“没错。他们父子,一计不成,便再来一计。目的就是想法不责众,让万岁投鼠忌器,故而能够逃避自身的罪责。”
西宁侯宋恺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也忙道:“万岁明鉴,我们与李御史,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害他?”
郭聪呸道:“无冤无仇?那李越夺得财物是谁的,不都是你们的产业吗!”
殿廷中一片哗然。终于爆出了这样的大料,将气氛炒到了最高潮。朱厚照却并非再继续下去,只下令严查。他留出了充分的时间和机会,狗为了保全自己,当然会开始咬其他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