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被他的目光骇了一下,他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她一下就明白,自己猜准了。她欠身道:“这是自然,我想说的是,我可以教您读书。这样,您就既不担心让我知道私隐,又能读明白一部分诗文了。”
想必他的母亲死因有些隐情,否则其他人不会这么讳莫如深。他也不会这样回避。比起听人讲解,他一定是希望能自己真正读懂理解亲娘的意思。
嘎鲁一愣,他别过头去:“那么多人都教不会我,你以为你能行?”
原来他已经试过了,月池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他们教不会,一是他们教不了,二是他们不敢教。可我身上,却既不乏学识,也不乏胆量。”
嘎鲁目视她,忽而又是一嘲:“你的胆子确实不小,不像你们汉家女,反而有我们蒙古女子的风范。只是光有胆子是不够的,你要是教不了……”
月池莞尔道:“那时再拿我去向汉人换粮换物,你也不算亏。”
嘎鲁都被她气笑了:“你还真打得好主意,看来,你是怎么都不会输了。”
“我不会输,是因为诺颜是聪明人,聪明人只会看获利多少,而不会感情用事。”月池心念一动,她偏头道,“我记得,你娘写过一句‘空余羝羊节,嗸嗸诉之谁。’羝羊节之典,出自文天祥的《咏怀》,原句是‘子卿羝羊节,少陵杜鹃心。’诺颜可知,子卿是谁?”
嘎鲁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下意识狼狈地移开眼去,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却变得比之前更加暴躁。他道:“不要以为你还有点用,就来敢给脸不要脸,一个劲儿地往上爬,老子大可把你打得只剩一口气,再丢回宣府,他们一样会拿东西来赎!”
月池望着他,她的嘴边甚至噙着笑意:“在学习之前,我们需要明确一点,不是所有你听不懂的东西,都叫瞎扯。无知并不可耻,可耻的是,用暴力来强迫别人闭嘴,掩饰自己的无知。”
嘎鲁大怒,如果说他先前的怒态只是为了掩饰,那么现下的火气却是实打实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轻描淡写的神气,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是将他整个人放在地上踩。她明明才是他的阶下囚,是谁给她的胆量,这么跟他说话?就凭肚子里的那几滴墨水吗。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人的叹息:“朽木不可雕……”
他蒲扇一般的大手,已经扬到了月池的面前。月池只瞥了一眼道:“你的前几个先生,应该都是被你恼羞成怒打死的吧?”
她这时不能退,她必须表现出自己的强硬,才能让嘎鲁忌惮,否则只会一直受人钳制,无法反客为主。
这记耳光还是落了下来。月池的身子都被这记耳光打得飞起来,只听砰的一声,她撞到了桌子上,桌上的东西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月池极力扶住桌沿才不至于瘫软下去。她的眼前金花乱转,耳朵嗡嗡直响。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她一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沫,一抬眼就看到了嘎鲁胡子拉碴的脸。他道:“真是没用,这就不行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突然道:“少卿是苏武的字。苏武是汉朝人,曾奉命以中郎将的身份,持节出使匈奴。匈奴你总听过吧,和你们蒙古人一样,都是草原上的游牧之民。记牢了,待会我再教你写字。你总得会写你娘的名字吧?”
她的脸颊红肿,头发蓬乱,明明站立不稳,无比狼狈,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镇定。嘎鲁一时被慑住了,他半晌方道:“这时又知道显摆自己有用了?别高兴得太早,等我学会了,一样可以宰了你。”
月池笑得连眼泪都沁出来了,她实在站不住了,索性顺着桌沿滑到了地上。她斜睨了他一眼,缓缓道:“还是想想,这辈子能做到的事吧。”
嘎鲁怒急反笑:“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狂的人。”
“狂自然是有狂的底气。我虽为女子,亦是士人。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月池的声音仍然不急不慢,“想要我慢慢教你,就绝不能再动我和我同伴一个指头。”
嘎鲁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
月池的喉中溢出笑声:“这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我只是给诺颜一个选择而已,您捏死我,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吗?”
她的目光说不出的平静,就像雪原下的湖泊。嘎鲁死死盯了她半晌,终于,他选择退让了。而对于这个结果,月池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惊喜,嘎鲁欲言又止,最后仍奇道:“你就那么笃定,你一定能赢?”
月池此时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嘎鲁清晰地看到,她的两条腿都在打颤,可就是这么一个孱弱之人,头也不回道:“当然,你要知道,有学识的人,不论在哪里,都能找到一条生路。”
嘎鲁目光一闪,他的眼睛不由在诗文上一闪而过,随即道:“妄想而已。”
月池也注意到他的眼神,她道:“那只能说,她学得还不够深。”
嘎鲁一窒,他揪住月池的衣领,喝道:“你也配和他比?”
月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下来,她道:“配不配,你马上就知道了。”
她步履蹒跚地拿起一根炭棒,在一块布条上落笔。她当初和唐伯虎学画时,一时好奇佩服,二只是想学一种谋生手段,可没想到,到了今日,却成了救命的法宝。她只是寥寥数笔,就将嘎鲁的形貌绘于布上。嘎鲁越看越心惊,只觉与他本人一般无二,栩栩如生。
月池不动声色道:“可惜只是炭和布,要是有纸笔,这漠北风光,都能画出来。”
嘎鲁很快就明了了她的意思,他冷笑道:“你们汉人封锁严密,哪里去找纸笔。布和羊皮难道就不能画了吗?”
月池挑挑眉:“当然,当然能。”
二人就此才达成了一致。当她步履蹒跚地从嘎鲁帐中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了。天空像是烧着了一样,赤色、紫色的云霞漫天都是。它们就像大片铺陈开来的彩绘,直接冲击着人的感官。月池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她望着这样瑰丽的景色,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过往的一切好像都随她远去,又好像都没有。
她就这么静静望着,直到天穹上的火焰熄灭时,她才转过身。她哑然一笑,看着帐中的火光,忙加快了步伐,时春正在里面等她。这个遍体鳞伤的巾帼英雄,没有喊过一声疼,却忍不住对着月池的脸落泪。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为什么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这样!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呐!”
月池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身上的血腥味、药草味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的眼眶发酸,却是无比干涩。半晌,她才苦笑一声:“世上的田园之乐,恐只有去五柳先生的诗文中寻了。若在现世妄图遗世独立,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自这以后,她便承担了三份事务,一是继续给嘎鲁解释诗文,二是教他读书写字,三就为这个小部落画军事地形图。行军打仗,怎么能离开地形图,一张好用的图纸,有时甚至比一队士卒更加重要。而她要离开这里,要去复仇,也一样不开地图和地图背后的军情。
当她当着众人的面,根据他们的口述,在羊皮上,一笔一笔画出赛汗山附近的地形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一旦有用,旁人的态度就自然而然逆转。不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本质都是慕强的。李越到了这里,一样也能享受到旁人或佩服、或嫉妒的目光。
她热腾腾的羔羊肉捧到时春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一面搓着手,一面道:“快吃啊。”
时春看着乳白色的羊肉,总是含笑应下,她吃着一天比一天好的伙食,话却越来越少。当她能动弹时,她就开始在床上磨刀。时春比谁都知道李越的志向,这里不会是她的久居之地,她的心中的仇恨,只能用鲜血来消融。
时春明白,她必须早做准备,这样才能在时机成熟时,离开这里。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等来的不是离开的机会,而是漫天的大雪,还要伴随雪而来的凛冽寒风。
直待凌云始道高
我是谁,您不是早心中有数了吗?
时春是被硬生生冻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帐篷处,不知何时被人开了一个大口子。寒风如洪水一样, 从这个口子中前仆后继地涌入。时春的脸色发青, 打起了寒颤。她叫道:“阿越,阿越?丹巴增措?!”
喇嘛丹巴增措就在帐外不远处, 却不敢靠近,因为嘎鲁的亲信乌日夫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乌日夫喝道:“快说,那个汉人,是不是允诺将你带回汉地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 流必湍之,行高于人, 众必非之。”这样的事,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月池在嘎鲁那里的特殊待遇,落在他人的眼中,便成了嫉恨报复的理由。之前,就有人去嘎鲁那里诬告月池,现下更有人直接趁月池不在,对时春下手。
丹巴增措吓得瑟瑟发抖, 这样的事,他怎么敢认, 一旦认下来,是有十个头都不够砍。
乌日夫见状道:“不说话是吧。你以为老子不知道,要是他没给你好处, 你会对他们那么尽心?!”
丹巴增措摇头如拨浪鼓:“是诺颜的吩咐, 小僧才……”
乌日夫斥道:“放屁, 还想骗你老子。你们这些喇嘛,来这里的目的,我不是不知道,不就是在藏地混不下去了,才在这里来找功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