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此缠绵病榻,而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他的儿女们越来越嫌弃他,最后干脆把他撂在这里等死。慧因仔细诊断后道:“取热水和毛巾来。”
巴亚金杵着不动,慧因心知这个贼子是又犯懒了,他想起了月池的嘱托,道:“你是忘了你还在受苦的老母亲吗?”
巴亚金想到那头母牛就牙酸,想到月池就害怕。他深吸一口气,真个乖乖去弄了热水和毛巾,然后就被逼着替老者擦身子。巴亚金屏住呼吸,轻轻一抹,就弄下来满巾满盆的污垢。他闭着眼,胃部在翻滚。他以为他平日就够邋遢了,可没想到……
忽然之间,他耳畔传来了响亮的拍手声。巴亚金听得刺耳,到底忍不住睁开眼,结果看到慧因正在替这老者拍死头上虱子,那虱子多到,一巴掌下去就能死一串。看这一连串的虫尸,巴亚金终于忍不住吐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正式的治疗才开始。慧因拿出了麻醉药给老者用热酒服下,这药是用闹羊花、川乌、草乌、乳香、没药等制成,常人喝下去不到三柱香就会不省人事。
而老者本来就病得只有一口气,一碗药下去当场就倒了。巴亚金吓了一跳,他忙去拉着慧因,险些将慧因拉个一个趔趄,尖叫道:“他死了,死了!”
慧因看出了他的意思,随即哑然一笑。他亦是武僧出身,双手略舒,就挣脱开来,他对巴亚金道:“莫急,莫急,你且看看。”
巴亚金没好气道:“还要看什么,看你在这里治死人,被人当骗子撵出去吗?”
他又想去拉扯慧因:“别治了,咱们快走吧!”
亦逐春风上下狂
怎么,发觉我不是丑八怪了?
谁知, 他还没碰到慧因的衣袖,就被慧因轻描淡写地击退。巴亚金气急败坏,最后索性坐在一旁, 他心底暗骂道, 最好让这老和尚今儿遭人痛打一顿,叫他以后还敢不敢胡闹。他刚做如此想, 就眼睁睁地看到,慧因拿刀划开了老者的皮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接着,老和尚居然拿起器具,把其中碎成块块的骨头, 一点一点正好。
巴亚金是杀人如麻的马贼,可他杀人是为了求财, 又不是故意折磨人的变态,一般都是一刀一个,哪里见过这种血肉模糊的诡异情景。他看着老和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别人骨肉间穿梭,嘴里又开始干呕。这还不算完,老和尚划开伤口,将碎骨拼好之后,居然又开始缝合!
慧因察觉到了巴亚金古怪的目光, 一面飞针走线,一面给他解释道:“老衲用得不是平常的棉线, 而是桑白线,故而不会有事的。”
巴亚金嘴唇张开,半晌方道:“放屁!”
慧因默了默:“……不要过早论断。”
最后, 又是一阵敷草药、上夹板、煎药。巴亚金和慧因忙得脚不沾地, 累到满头大汗。巴亚金深悔, 不该和这老秃子出来,既受累,又做不成事,回去又要吃瓜落了。没曾想,老秃子根本就没有回去的打算,他居然又去瞧下一个了。出乎意料的是,老秃子在治中暑、跌打扭伤方面倒有一套。巴亚金又是惊奇,又赶忙劝他:“别搞这些重病的人了,又费精神,又打不出名气。要立马就治好,才能算神医嘛。”
慧因总是一笑而过,而那个汉人大官知道了情况也没有说什么,仍继续大波大波地给这些穷鬼药材和食物。巴亚金渐渐地也自暴自弃了,浪费就浪费吧,反正这是汉人的东西,又不是他的。可让他决计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他居然能看到这个骨头粉碎,连爬都爬不起来的老人,杵着拐棍到慧因面前道谢。
他们部落的人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一改当初对慧因的嘲笑,刚开始个个说他是傻子,后来个个都叫他神仙。结果,老秃驴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老衲治病不收金银,也不要牛羊,只要你们肯去帮老衲看顾无人管的病人,老衲就替你们看病抓药。”
自此之后,白日里慧因给他们看病,晚上就给他们讲道。他讲得很浅显:“和汉人打仗,抢来的东西分给你们了吗?汉人因此不和你们做生意,饿死病死的又是谁?既然抢有害处,不抢有好处,那为何不干脆停战?”
巴亚金就在一边给他打下手,人都是慕强的,既然老和尚真是神医,那听他的其实也不错?一个穷凶极恶的马贼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牧民。就此整个度化计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至此,月池便明白,她已经成功了一小半了。诸如这些寻常牧民,他们无法从战争获取多少利益,却要承担明廷反扑带来的惨痛代价。这种本分的小老百姓因此对于战争非常排斥,对于汉人没有仇恨,却因着对皇权的敬畏,不得不参与进来。但现在,他们有了选择了。
蒙古的皇权与神权,原本是合二为一,都归于大汗身上。大汗被视为上天的使者,代表天意。如今,一个有神通的活佛横空出世,他提出的主张,如求和、通商能带来现世的安稳,而行善积德能带来来世的福祉,再加上各种神神鬼鬼的手段。这对饱受战乱之苦,又简单淳朴的平民来说,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丹巴增措在顺应民意的前提下,依靠大明和永谢布部的合力站稳脚跟是迟早的事。
至于另一半,要做成,关键还要靠嘎鲁。徒有民心,尚不能形成大势,关键还是得从黄金家族内部着手。这一方面是为转移汗廷对他们的注意力,保证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是则是为了引起势力的分裂。
议事时,所有人都认同,应当从满都海福晋和达延汗的矛盾着手。
张彩道:“帝后不和,是国之大忌,更何况,满都海福晋不是寻常的妇人,而是曾经手握重权之人。只要她的地位受到威胁,她一定会奋起反抗。”
秦竺不解道:“可达延汗的两个儿子,都是她所出,究竟什么事,能让她都感觉受到威胁。”
柏芳道:“有别的女人得子?”
董大摇摇头道:“若只是幼子,还无法逼得一个皇后造反。”
月池敲了敲桌道:“满都海福晋在国策上,也与达延汗有所不和。或许不是满都海福晋先行动手,而是达延汗嫌弃这位老妻呢?”
张彩灵机一动:“那不如,效仿越国西施之计?”
月池想了想道:“或可一试。你去找亦不剌,请他不要自己出面,代为转圜,相信这点小事,他会应允。”
张彩问道:“那您呢?”
月池道:“我得去见见故人了。”
嘎鲁是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能见到月池。他不敢置信道:“你居然还没回去?”
月池道:“不,我回去了,但又回来了。诺颜这段时日识字如何,这是何物,你可认得吗?”
她扬了扬手中的族谱,意味深长道:“程氏一族,真是枝繁叶茂啊。光是你爹的近亲,上面就有二三十个。”
嘎鲁的瞳孔微缩,他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月池道:“不干什么,只是想诺颜找个地方单独聊一聊。”
嘎鲁一愣,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拿这些人就可以威胁我从命吗,我告诉你,做梦!”
月池道:“果真?那既然诺颜没有叙旧的心思,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语罢,她毫不留恋,扬长而去。可她走得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嘎鲁就追了上来。
他气喘吁吁,又恨又恼又怨:“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月池微微一笑:“坐下说。”
他们此刻正在赛汗山中,此时已然是夏日炎炎,可山中枝繁叶茂,亦不觉太过炎热。浅碧色的溪流从山间穿过,月池俯身蹲在溪流前,用帕子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药膏抹掉。嘎鲁刚开始等得万般不耐,可随后看到她黄黑色掩饰下的真容后,却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黄褐色的液体从她的下颌滴落,显露光洁莹润的脸颊。他不敢置信道:“你、你、你……怎么会!”
月池在翠色欲滴的树荫之下,偏头看向他,嘎鲁恍惚间还以为是传说中的鹿仙女,踏着芳草,来到人间。月池道:“先前多有隐瞒,还请世兄恕罪。”
嘎鲁愣愣地盯着她,他的双手攥紧,手心都是汗水。他想强迫自己移开眼,却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他真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