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节(1/2)

月池丝毫不让:“您此言差矣,罢得皆是吃白饭的人,没了他们,朝政只会更清明。您在吏部呆了这么多年,冗官之事,照理比我更清楚。以您的心性,眼里当揉不得沙子才是。”

梁储一时被问住了,他犹豫片刻道:“老夫是怕新旧党争,到最后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说得是仍是王安石熙宁变法,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党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争斗不断,持续了近五十年。在这五十年中,新旧两党更迭执政,新政时行时废,最后还是不能维系。梁储纯直耿介,一问就吐露真实想法。

他这一忧虑,在情理之中,也在月池预料之中。月池道:“所以,要变法,先立人。人心齐,泰山移。要是旧党势弱,连一合之敌都不是,何来新旧党争?”

此一言说得谢丕目瞪口呆,他道:“这怎么可能,这……慎言!”万岁岂会让你一家独大。要制衡,就一定会有党争。

月池悄声道:“所以我们要趁陛下没改变主意,抓紧时间。兵乱刚过,灾荒不止,太仓却已空。”

谢丕想到四下的惨景,长叹一声,刚要开口,就听月池道:“务必要拿出银子来,犒赏官员。若是只封不赏,圣上的颜面何存。”

梁储和谢丕心中念得都是民生,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梁储在大惊之后,就是不敢置信:“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灾民危在旦夕,你怎么还想着赏银。

月池道:“一时相救,只能解一时之危,破而后立,方能解长久之困。”

她的语气依旧和缓,仿佛不是在谈国之大政,而是吟风弄月。吏部衙门中的李越和端本宫的李越,隔着时间长河再次在梁储眼中重叠。他一时竟有些恍惚,突然问道:“当日老夫命侍读学士以戒尺责你,你疼得厉害吗?”

谢丕听得一头雾水,月池却有些回过味来,她莞尔一笑:“是有些厉害。”

梁储呼吸一窒:“那为何,不叫疼呢?”

月池思忖片刻笑道:“当时是因为叫疼没用。可如今,您要是再打我,我就得闹了。”

梁储叹道:“王荆公也曾颇得信重。”还不是有两度罢相之祸。

月池摇头:“不只是因上,更是因下。说来,您还是尚质的上官。”

梁储一愣,他想起张彩,心潮更是涌动。月池见他的神情便知:“您也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

梁储的面皮微动:“你真是使他脱胎换骨。”

张彩的一生,少为风流子弟,极爱繁华,好美姬,好鲜衣,好奇香,好美食,好华灯,好烟火,好鼓吹,好花鸟,时至盛年,却永留漠北,远离亲朋,所余者,唯长烟落日,浊酒一杯,与雁声晚断、悠悠羌管而已。半生劳碌,皆成梦幻。【2】

月池迄今还记得,他送她离开时的情形,她劝他回去,他却笑道:“还是送到十八里为宜。”十八相送,山海永隔。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月池忍不住问道:“现下还有反悔的机会!”

张彩先是一怔,随即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今生今世,都不后悔……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月池望向遥远的北方:“我正是在努力活着,做我想做的事。”

谢丕忍不住道:“可你手段不能太激烈,否则真到了日后清算的那一步,难以收场。”裁革官制本不足以让他们二人心惊至此,只是他与梁储俱心知肚明,这绝对只是一个开始。

月池偏头笑道:“哪里激烈了,返乡养老而已,又不是逃狱被杀。”

谢丕一凛,心头微微发寒。月池同时按住他们两人的手:“事情总得有人来做。君子行事,当为因,不畏果。要是连吏部都退了,又有何人敢开口呢?放心,新旧之争不成,也可有阁部之争,六部之争、内外之争和上下之争。”

谢丕突然福至心灵,问道:“争成什么样姑且不论,关键是必得在新的框子里争。”

月池赞许道:“正是。所以,咱们一开始,就得把框子钉死。先生过去不肯开战,是维稳,可当下要是还按兵不动,就是自封了。”

梁储看到她的模样,长叹一声:“好吧,总归是老夫对不住你们。反正我已是垂垂老朽,死又有何惧呢?只是,在四角未齐之前,不可再动下一步了。”

月池起身长揖道:“谨领命。”

二十天后,吏部上奏,呈上天顺之后各衙口添设的官职清单,共有一百二十九员,并请求裁革其中的五十九员。朱厚照看着龙案上的奏疏,陷入了沉思。李越已经开始了。她开始的那么快,甚至没有给他足够的整理心绪的时间。一旦奏本发至文渊阁,就是彻底过了明路,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午间用膳时,他们难得没有说话。丝竹之乐如潺潺流水一般在四周回荡。汤汤水水,滋补之品,摆满了大半个桌子。朱厚照良久方干巴巴地来了一句:“葛林说了,多用百合参竹汤,对你的咳疾有好处。”

月池只应了一句是,就满饮了一碗。朱厚照见她如此,反而更觉心如油煎。他忽然屏退左右。谷大用的心砰砰直跳,还是退了下去。待人都离开后,他方道:“朕再问你最后一次,现下还有反悔的机会!”

月池一愣,她略有恍惚:“什么?”同样的话,她也问过张彩。她没想到,朱厚照竟然也会再问她一次。

朱厚照道:“你真要这么做吗?”

月池从迷雾中回过神来,她不答反问:“您把奏本发往文渊阁了吗?”

朱厚照不耐道:“朕是在问你是否一意孤行。”

月池的态度强硬,同样毫不相让:“臣也是在问您,奏本发出去了吗?”

朱厚照的心好像要跳出口,他久久不能言语。月池忍不住展颜一笑:“你都发出去了,还问我作甚?”

朱厚照似被她的笑容刺痛了,他霍然起身,咬紧牙关:“我是被你逼的,是你非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是你连一步都不肯走,寸余都不肯让!”

月池忙哄他:“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她沉吟片刻道:“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这不正是绝配吗?”

朱厚照如遭雷殛,僵立不动,他忽然沉静下来,慢慢落座,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印记。

月池含笑道:“何必懊恼呢,只有您这样的人,臣才敢放心大胆用事。”

朱厚照看向她:“你是否也早料到,只有你这样的人,朕才敢放心大胆地落子。”

月池没有回答,她只是替他夹了几样菜:“麻辣活兔、卤煮鹌鹑、天花羊肚菜,都是您爱吃的。快吃吧。”

朱厚照低下头,也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又一次抬眼看向她:“你愿意就这么同我过一辈子吗?”

月池微愣,她道:“好啊,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们在这里重归“和乐”,内阁却是大眼瞪小眼。要裁冗官之事,他们当然是早已知晓,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居然裁了这么多。不仅裁了这么多,还要命各州府上奏裁汰狭小之地添设的县丞、主簿。

刘健看向杨廷和:“你不是说,已和叔厚谈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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