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节(2/2)

月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我今儿穿成这样,难道还没有作一作的本钱?”

他又是一窒,别过头去:“可你做得太过分了!”

月池走上前,环住他的脖颈:“我劝您啊,少把心思花在这些事上。外头的烂摊子,难道还不足让你夜不能寐?”

朱厚照一惊,他刚转过身,月池却已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望着她衣袂飘飘的背影,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在盛怒之下布下的请君入瓮局,最后套进去的居然是他自个儿。按照他的话本,待刘瑾把那些魑魅魍魉都钓出来之后,就叫杨玉来一个为奸人蒙蔽后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接着再以阉党之名来一次洗牌。可没曾想,母亲张太后居然会被李越说动,横插一笔。一道懿旨下去,断送了他多少心腹。而文官集团,趁势而起,开始大肆打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马。

自古君在上,君治臣,可臣在下,臣也能挟君。文臣以儒家经义为纲,以法令谏言为绳,约束天子的一举一动。而他既做了皇帝,自不能受掣肘,他需要自己的爪牙,来监视钳制群臣,并且要这些黑手套来帮他取得一些,他想要却不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情。这就导致,外头的大臣将锦衣卫和东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碍于他的回护,他们虽弹劾众多,却闹不出大风浪。可现下情形不一样了,他的亲娘在他昏迷的时候,一道懿旨把人全部下进了大狱。内阁、三法司还有张永这个王八蛋,拿着张太后的懿旨,连一个时辰都没等过,就火急火燎去紧急抓人。这一次,如真叫他们做成了,那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不说,日后还有谁敢替他来卖命。

都察院监中,刘瑾和杨玉正在大眼瞪小眼。他们和自己手下的一众人,到了这会儿仍然是半句实情都没吐露。这不是他们有多忠心,而是事到如今,能保住他们的就只有皇上本人。要是再胡说八道,毁了皇爷心中最后一点歉疚怜悯,那等着他们的就只有灭口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想起这档子事,还是觉得无语至极。刘公公更是长吁短叹,悔不听文冕之言,掺和到这两口子的事情中来,这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到都察院监来走一遭受刑。他始终是想不明白,李越脱困之后,就立马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一票人弄进牢里是图什么?难道真的单纯是为了报复自己泄密之过?可她这样不计后果,就不怕彻底恶了皇上,日后失了宠爱吗?毕竟她已然暴露了女身,是圣上砧板上的肉了。

他苦思冥想数日,都没有等到参破玄机之时,却竟等来了朱厚照本尊。朱厚照混在东厂的人马中,拿着自己的圣旨,进了都察院监提审。刘瑾和杨玉在囚室中见着他,就如见着菩萨一般,张口就叫救命。

朱厚照见着他们受刑后凄楚的模样,何尝不觉酸楚。可到了这会儿,已然不是他以权相压就能解决问题了。他自己设了个套,让手下人假装谋逆,他娘上来,直接打成谋逆。他能怎么办,跟大家说是自己玩得请君入瓮,就是耍你们、试你们,还是睁着眼说瞎话硬把他母后的懿旨吞下去,硬把自己的手下全部洗白。无论是哪条路,都不是天子应有的作为,都会让臣民寒心不已,让自个儿威严扫地。

朱厚照念及此,越发后悔,不该因一时冲动,干出这种事来。

杨玉见状道:“微臣深受您的恩典,为您而死本就是我的本分。臣死不足惜,可临去之前,不得不斗胆谏言。李越其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有吕武之风,妲己之恶。您富有四海,要找什么样的没有,何苦与这么一个毒妇纠缠。她如今敢这样害我们,等我们都去了,下一步就是对您下手了啊!”

朱厚照的神色变幻,沉默不语。刘瑾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舍不得。他暗骂一声,嘴里却道:“说这些干什么。咱们做奴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让皇爷高兴吗?只要皇爷能称心如意,别说拿老奴的命,就是把老奴千刀万剐,奴才也死而无怨。只是,奴才死前,想做一个明白鬼。”

朱厚照眸光一闪,他徐徐道:“你有何话,直管说来。”

刘瑾于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依老奴对李越的了解,她是死活不愿入宫,既能脱了身,又为何要折返,不索性逃出去。难不成,找老奴等人泄愤,比她后半辈子的自由更重要吗?”

杨玉嗤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刘瑾道:“可在她在外头,还能筹谋求援,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可如今,她却是把自己送到皇爷手底下,又把皇爷的左膀右臂都卸下来,她这不是找死吗,这不合情理啊。”

刘公公之言,如一线日光,射穿了迷雾。朱厚照突然拍案而起,他气得发抖:“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留在宫中,不是自投罗网,而是有恃无恐。到了此时,朕不能出面,唯她亲自出马,才有替你们翻案的机会!”

朱厚照目前面临的情况,就是无人可用。内阁和大九卿巴不得除掉他身边的“奸佞”,使他重归儒家正道。而在下的臣子,心邪者才智不足、威望不够,即便站出来,也难以服众。至于那些纯直耿介之辈,朱厚照也不敢和人家提这种要求啊,指不定这群傻冒就嚷着无道昏君,一头碰死。数来数去,也只有李越的官位、名声,能名正言顺地左右此案的审理。

他恨得咬牙切齿:“难怪,难怪要给我下麻沸散,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朕晕过去不省人事。”

他在这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刘公公听明前因后果后,却是大喜过望。他忙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如此!那这不就好办了,这就很容易了啊。爷,您这……服个软不就好了。”

朱厚照:“……???”

他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你就是这么为朕效命,让朕高兴的?”

刘公公期期艾艾道:“咳咳,奴才这不也是为了您长久的幸福考虑嘛。”

事与时违不自由

您能做初一,就不准我做十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幸福?”朱厚照微愣, 可却在回过神后,沉沉道,“溺爱如砒霜, 你没听过吗?”

在阴森幽郁的地牢之中, 之前还在谈论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他冷不妨来这么一句。要不是情形不对, 老刘真要笑出来了。可他必须要出面,将这权柄之移粉饰为情感之事,才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他干瘪的脸舒展开来,如一朵怒放的菊花:“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奴说句僭越的话,你们是要做夫妻的, 又不是一辈子的君臣。夫妻之间,何必计较那么多。太祖爷那样的威仪棣棣, 孝慈高皇后不也还踢凳子怒斥他。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家人?她如能安居皇后的本分,别说当着朕的面踢凳子,就是叫朕……”

他说到一半方觉不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杨玉忙接口:“正是这个道理。李越岂是安分守己之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啊!”

又是这一套老话, 真以为身上带个把,张嘴就高人一等了。刘瑾垂下眼帘:“依奴才看, 杨指挥使是因锒铛入狱,心生怨怼,因而看不清形势了。”

杨玉和他同时下狱, 还做了同监的邻居, 近日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也不像过去一般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可今儿个当着皇上的面,刘瑾却又开始说话夹枪带棒,还尽出些馊主意!

杨玉可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他道:“微臣是皇爷的臣子,只要皇爷一声令下,臣即便肝脑涂地,亦不会有半句怨言!可如今,臣却将折于歹毒妇人之手,若此时还不劝圣上及时悬崖勒马,难道还要眼看万岁向恶妇低头,越陷越深吗?!我看你才是为了苟全自己,将君父之恩,为臣之忠,全部抛诸脑后了!”

杨玉到底是执掌锦衣卫多年,即便一身囚衣,满背伤痕,还吼出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

朱厚照闻言却微微蹙眉,而老刘则抠抠耳朵,皱眉道:“别嚷那么大声,咱家的年纪虽大,可还耳聪目明得紧!”

杨玉一噎,刘瑾这才清了清嗓子,肃容道:“你以为,皇爷像你手下那些酒囊饭袋一样,见着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了?在你心中,皇爷就是这么一个糊涂人?”

这妥妥是倒打一耙了。杨玉瞪大双眼,忙看向朱厚照。皇上的眼底一片幽深。他急急辩解道:“臣决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担心万岁一时中了李越的奸计……”

刘瑾哎呀一声,拉长着调子道:“那就是一个女子!她还能怎么着?”

杨玉脱口而出:“武则天也是女子,不也颠覆了大唐江山?”

刘瑾嘿嘿一笑:“你这还不是暗讽,圣上如唐高宗一般色令智昏,软弱无能。你到底还年轻,皇爷的谋划,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垂下眼帘,声音粗糙如铁砂,磨过在场之人的心坎:“皇爷是天下之主,可天下这些昏官污吏,地方豪族,却不把圣上放在眼底。朝廷为何这么缺钱,皇爷连一座宫室都修不起,老百姓又为何穷困潦倒,叫苦连天。不就是因为中间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把赋税都吞光吃光了吗。那广州、泉州的关税重利,也遭他们截留大半,这还是你杨玉亲自查出来的呢。你竟浑都忘了?”

在杨玉看来,这样的指责,根本立不住脚。他对朱厚照道:“臣决不敢指摘新政。可离了李越,新政难道就推不成了?再说了,新政由女子来主持,本就说不过去……”

刘瑾断喝道:“有什么说不过去,天下万民,皆是圣上的子民,留存于世,就该为圣上卖命。男人、阉人、女人,不都一样吗!”

没人能想到,从这个干瘪佝偻、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口中,能听到这样一句话。朱厚照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终于开口道:“这才是,你甘心和她一块儿,铤而走险的原因。”

刘瑾呵呵道:“天下美人无数,于您皆是唾手可得,可您偏偏费尽周折,只为饮她这一瓢水,总不能只归咎于前生孽债吧。”

朱厚照闻言冷笑一声:“你倒为她着想,可人家若是领情,你也不至于有今日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