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1/2)

月池应了一声。她起身就要下车,贞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她的声音是那么大,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月池也转过头,她却极力挤出笑容,和缓道:“……我给你留的衣裳,你记得叫圆妞整理出来。”

圆妞不解:“夫人,这话您说了四五遍了,我都记着呢。”

贞筠死死地盯着月池,泪水已经在她眼眶中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笑道:“瞧我,这都糊涂了。你有什么,想让我捎回来的吗?”

月池不由莞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的风景再好,我也再难看到,只盼你能寄一支梅花来,让我能重温故园的春色。

一枝春,只是这样的心愿而已……贞筠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月池终于掀帘下车,大福看不到她的身影,终于开始大叫。它一向很乖,从来没有叫得这样凄厉过。

贞筠埋首在它蓬松的毛发间,泪如雨下,她轻轻地拍着它:“别怕,姐姐带你去新地方玩,咱们去坐大船,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坐船来找我们的……”

月池立在官道旁,看着车马远去。她环顾四周,天地浩淼,她就像其中的一粒沙子一样,要么为世所弃,要么随波逐流。

大福的叫声越来越尖锐,她仍狠心别过头去,准备上马返程。而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骚乱声。随从们的声音极为响亮:“它跳下来了!快抓住它,抓住它!”

月池愕然转过身,尘土飞扬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飞奔了过来。没人知道,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狗,是怎么敢从高高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它跑得是那样的快,没人能抓住它。它避开马蹄,吐着舌头,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到她的眼前。

月池踉跄着下马,快步向前奔去。她抓住那只激动的狗儿,细细查看它的身体,在发觉它平安无事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的胸口已因极度的紧张而发疼了。可小狗不知道,它只会摇着尾巴,拼命地往她怀里钻。月池气得想揍它,可高高举起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把这个温热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触着它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它:“回去吧,跟你筠姐姐去吧,很快我就会来看你的……”

大福的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它死死咬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口。它的毛发已经变得略显粗糙,双目也有些浑浊,它心知肚明,它不是人类,没有足够的时间,再经受一次别离了。其实小狗什么都知道,可它不能说话,能做到的只有默默陪伴而已。

贞筠远远望着此地,早已泣不成声,她只说了一句话:“带它回去吧……”

身旁的侍从满心不解,他们不明白只是回家省亲而已,怎会瞧着像生离死别一样。

侍女强笑劝道:“夫人莫伤心,去苏州虽路途遥远,可走水路顺风而下,也有要不了多少时日。很快,咱们不就回来了吗?”

贞筠沉沉地盯着车壁,她的心冷得如生铁一样,有句话,她不敢问,也不能问,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这一个年就在凄风苦雨中过去了。年后刚开春,严嵩就准备出发了。妻子欧阳氏心中愁绪千结,可面上却是一派欢欣,忙前忙后替丈夫打点行装。可她也犯了和贞筠一样的错误,明明拿着鞋,却在满屋焦急地寻找。

严嵩觉得有些好笑,忙叫住她:“你瞧瞧你手里拿得什么。”

欧阳夫人一愣,一看手里,一下也是啼笑皆非。严嵩接过鞋,这一双厚底鞋,不知纳了多少针多少线。他看了看妻子手上的冻疮,眼底也是一酸:“这么些年,叫你受苦了。”

欧阳夫人一时按捺不住翻滚的心绪,她道:“我不怕受苦,只要和你在一块,做什么我都愿意。”

严嵩的双目明亮如星,他斩钉截铁道:“正因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才不能叫你跟着我一辈子受苦。”

欧阳夫人喃喃道:“可此行可能会有凶险……”

严嵩一笑:“做什么不危险呢?我的确可以龟缩在京师,可那注定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几十年后,我会被埋进地底,我的名姓也只会被孩子们在祭祀和思念时提及。要是等到孩子们都走了,天下还有几人能识得严嵩呢?人活一世,难道就换来这么个默默无闻,寂寂无声吗?”

“娘子,连圣人都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啊。”

欧阳夫人怔怔地看着丈夫,他英俊的容貌因胸腔中的熊熊野心,而显得更加光耀夺目。她一时竟生自惭形秽之感:“你当然会成就一番大事,要是连你都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行呢?”

严嵩就这般满怀豪情出发了。他的车架前后有骑兵护卫,马车两旁还有随从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浙江赶去,沿路驿站俱是整肃以待。人还没到,声势却已是震动江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中央铁了心要开海禁了。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是团结的艺术,朋友多一点,敌人少一点,新政才能真正落地。可要怎么广结善缘,化敌为友呢?同道固然重要,可同利才是基础。要通过分肥来夯实根基,离不开真金白银。

李越推行宗藩条例,来节省财政支出;用马中锡,分田减赋,平息各地的叛乱;任用治农官和新种,增加地方的收入。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增加手里的资源,让上下都得到实惠。她也的确做出了不小的成效,中下层官吏和庶民颇感恩德。如没有充足的军费和人力支持,王守仁等广东将领,也不会以这样的高效,击溃佛朗机人。

但前八十步都走过去了,倭寇被击溃,佛朗机人被撵走,眼瞅着马上就要大规模收税赚钱了,结果却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任谁,谁能咽下这口气呢?朝廷大员都咽不下,可他们却都明白不能硬来。能闹到这个份上,说没有内鬼都没人信,可要怎么平息央地之争,将这滚滚财源回归中央,首要一步总得摸清底下的情况。

严嵩心里如明镜一般,这就是他的职责,像一块石头一样投进水底,激起层层涟漪,让上头看到,这水到底有多深,又有多少妖魔鬼怪。石头太大,激起千层浪,毁伤自身,石头太小,一无所用,只怕再无起用之机。

严嵩不由心潮涌动,这出大戏,究竟要怎么唱好。他思前想后,总没有个定论,到了最后索性坦然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严嵩这厢心有千结,可江浙的官员也颇有些忐忑,这中央冷不妨派了两个人来,究竟该如何堵嘴呢?

我辈行藏君岂知

他这是马不停蹄地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浙江官员的脸上。

有明一代, 巡抚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掌一省大权。在听到有钦差来的那一刻起,浙江巡抚陆完便召集手下的得力干将, 商议该如何应对, 如何自处了。然而,几人的意见在这时却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按察使潘鹏并未将严嵩当成威胁, 他端坐在案后,对着陆完道:“中丞,这个人的底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张遇的门生,一直在工部任职!有道是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张遇是个什么人物, 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能和张遇多年来相处融洽,难不成还能是个骨鲠之臣?”

这些人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也是在京里呆过的,岂能不知张遇。张遇为人浮躁,生性贪婪,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的清官。

都指挥使陈震闻言却面露不赞同之色。陆完道:“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 有话不妨直说。”

陈震应了一声是,他道:“照臬台的意思, 此人不足为惧?”臬台是按察使的别称。

都是官场上混得,谁敢把话说到十分满。潘鹏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不必如此如临大敌罢了。”

陆完不置可否, 而是看向了布政司使王纳海:“你怎么看?”

王纳海此时方开口:“老潘, 你糊涂啊。”

潘鹏一愣, 为了防止地方专权,掌一省政务的布政司、掌一省刑名的按察司和管辖军事的都指挥使司三方是互不隶属的,都是对中央部门负责,所以严格来说,这里坐着的三司长官都是封疆大吏,没有谁比谁矮一头的说法。不过,布政使掌一省的政务,实际上还是比其他两个部门要强势一点。但即便如此,这王纳海上来就说他糊涂,潘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潘鹏当即皮笑肉不笑道:“愿闻高见。”

王纳海见状描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我等万万不可轻忽,必得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他这般正色以待,倒叫这屋内所有人都不由直了直身子。王纳海继续道:“不过严嵩过去如何,如今他可是可是吏部亲选的参政,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官。此人能以工部郎中的身份,破格外放,必定是经过了内阁、吏部乃至李越的首肯!巡视海道那么大的事情,李越不从翰林院和都察院中挑选自己的嫡系,反而弄了这么一个人来,这不更是说明其有过人之处吗?”

潘鹏闻言一笑:“不提李越也就罢了,一提李越更说明此人不足为惧。大理寺卿周东如今不还好好在位置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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