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节(1/2)

时春抿了一口荔枝酒,香甜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是苦涩的。半晌,她方道:“你和谢丕去四川吧。”

她低哑的声音,在海面上更显飘渺。贞筠一愣:“你说什么?”

时春又复述了一遍。

贞筠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有泪光:“我没有给你添麻烦,我以后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不会去力敌,我会和你一起迂回行事,我们总能逮住那个死太监的把柄,逼他就范……”

时春却打断贞筠:“阿贞,不是人人都能做李越的。”

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现实与理想撕裂的痛苦,忍受良心的折磨,日复一日地虚以委蛇下去。这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人,还叫人难过。这是真正的“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她看向贞筠:“你知道吗,在鞑靼时,阿越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随着她的描述,一幅诡异怪诞的画卷在她们眼前展开:“从前,有一个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时,不幸被大风刮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国家叫罗刹国。罗刹国的人审美和中原迥异,中原以为美的,这里以为丑;这里以为丑的,中原却以为美。并且,罗刹国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长得越丑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视为怪异,很多孩子甚至刚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静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丽,可在这里却被人视为妖鬼。旅人觉得很孤独,‘能够离群索居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而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开始遮掩自己,她刚开始只是涂黑面颊,后来却扮得越来越丑。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丑观念并没有改变,对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谁能违拗天性呢?她选择了另一个办法来保存本性,她开始救助那些因美而获罪的人。她对美的渴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了实现。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虽然变得越来越丑了,可她在保护美啊。然而,随着丑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她要保护更多的美,就必须要变得更丑。这就像上瘾一样,只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这种撕裂的痛苦,已经深入骨髓。【3】”

贞筠的掌心已经发湿,她全身发凉。

时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一直在想,旅人的出路在哪里,可这么多年了,却始终想不出来。既无法彻底去改变,也无法彻底被同化,那么解脱的方式自始至终,其实就只有那一种。原来,我们甚至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

“不,不是的。”贞筠紧紧地抓住她,仿佛她就像风筝一样,一松手就会永诀,“哪怕美丑之间的隔绝,真的像天堑一样,穷极一生也无法扭转。可是对那些被保护的美来说,这就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就是莫大的救赎。为什么,不能看看这些呢?”

带有盐味的海风阵阵袭来,其冷无比,可时春的手却是温热的:“是啊,所以我们这一家,总得有一个得到安宁。”

你是我们坚守的底线,是藏在内心深处最后的慰藉。要是连你都走向末路,那叫我们情何以堪?

可怜身是眼中人

不,她不甘心,她宁死也不甘心!

贞筠宁愿放弃回到含章身边的机会, 也要救他的命。尽管内心惭愧,谢丕却无法否认,他心中的的确确是有欣喜的。她对含章的不惜一切、保护照料, 竟有一日也能照到他的身上。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叫他怎能不为之动容?

而从宁波至广州这一路的同甘苦、共患难,也让他们更为熟悉亲近。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她, 毕竟他已经默默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了。可直到真正相处后,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认识有多浅薄。

在他眼中,她开朗豪爽,大大咧咧,甚至连男女之防都不顾及。可在同行之后, 他才发觉,她堪称心细如发, 观人于微。几次探子的追踪,都是她率先发现。云弟往往还没回过神,就被她安排一路狂奔。

他的傻弟弟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只是笑:“去看去听去闻去想。打猎的猎户,手上怎会没有伤痕。当地顽皮的孩童,说话怎会是这种口音。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身上怎会没有多少老人味。”

云弟听得一愣一愣,他道:“你、你以前也是探子?”

她一下就笑出声来:“这么久人没长进, 倒是会瞎想。噢,只有探子才知道这些?”

云弟颇为羞惭, 但仍然嘴硬:“可哪家夫人会对这些了如指掌。只有如履薄冰的人,才会这么警惕。”

云弟是在试探,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出, 眼前这个李夫人会是李越之妻, 所以始终防备。

谢丕连忙阻止, 可气氛已经僵了。他只能先教训弟弟,再去向她致歉。她却很是大度:“按我往日的脾气,非骂得他狗血淋头不可,可既然你已经教训过了,那我就勉强忍上一忍,待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听了只得苦笑,而她又开始忙前忙后。谁能想到,一位诰命夫人,会常年携带银器,时时都在验食验水。

他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年,你都是这样过的吗?”她只有在含章身边才能安心,可含章的身份与责任就决定他们永远不能放松安宁。

她一怔,回头看向他。四目相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越界了,忙赔不是。

她却摆摆手:“行了,哪那么多繁文缛节。要是你在逃命时,能有你守礼时一半小心谨慎,我也不用这么累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为男子,非但不能帮忙,还要拖累一个弱女子。这叫他怎能不难为情。

她又道:“我知道,那年的事,是我做得不周密,让那起子小人逮住机会诬陷你,让你平白无故遭了牢狱之灾。可能正是因那段前情,你才会被那个人盯上,差点和我绑在一块。可你要明白,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他愕然抬头,难掩震动。

她丝毫不回避他的视线:“没人应该像牲口一样被锁在家里。男女之间正常的说话、交往也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把女子当牲口,用污糟眼光去看人的人。我们为什么要因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她的眼睛清亮,仿佛要看进他的心底。可他却像害怕灼烧一样,慌乱地别过头去。

她的声音透出失望:“我一直以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所以,才一直没那么注意。不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有所顾及,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心念数转,心头突也泛起一阵酸涩,他想出言解释,可喉咙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只听她道:“你放心,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再不见面。但如果你碰到难处,也请你别瞻前顾后,尽管向我们求援。我希望你能记住,你是阿越的兄弟,也是我认可的朋友。”

她的脚步声远去了。他知道,她说到做到。从今以后,她会尽力回避他,就如他避嫌时一样。他们会彻底形同陌路。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他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含章和她才是一对,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不能一边不齿圣上的作为,一边却和圣上做同样的无耻行径。可当这一天快要来临时,他却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凝结。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疯狂地跳动,他的声音连自己都觉陌生:“可、可至少在这一路上,我们、我们还能像之前一样。”

她的脚步顿住了。她回眸打量着他,难掩新奇:“真的?”

他终于抬起了头:“真的。”

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她笑得眉眼弯弯:“来,重新认识一下。幸会,我是方贞筠。”

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他又一次垂眸:“幸会,在下谢丕。”

他刚刚做了违背良知之事,可比起惭愧,却是欣喜更多。从这日起,他们说得话也越来越多。

她非常勤勉好学,每日都会温习课业,对新鲜事物也充满好奇。而他则很乐意和她交流探讨。他们从琴瑟聊到笙箫,从《水经注》谈到《梦溪笔谈》。他甚至在路上看到一只的叫声清越的鸟,都会想画给她看看。

这样的特殊,早就引起了谢云的关注。用餐时不动声色把她喜欢的菜放到她面前,睡觉时一有风吹草动就挣扎向她那边,身上所有的饰物都想拿去给她换东西,以上种种都尚能用报恩、来解释。可待画画的事一出来,谢云都无法再自欺欺人。

谢云质问他的兄长:“你以前一口一个弟妹,这会儿怎么不叫了?”

谢丕的脸霎时苍白如纸。谢云却不愿轻易放过他:“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她究竟是你哪个弟弟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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