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俞打了个千儿,跟慈宁宫的小太监小跑着去了。
春愿右手攥着那枚戒指,自顾自地往前走,她不会先开口,倒要看看李福会说点什么。
跨过一道门,又转过一个弯。
李福略往后看了眼,见后头的下人有几步距离,他身子越发谦卑地弯下,笑道:“殿下莫要怪太后今晚忽然赐婚,您知道的,咱们大娘娘是最仁慈的,当初您和唐大人定亲,娘娘也没说什么,反倒是赏了不少珍玩宝物给您和大人哩。”
“我知道的。”春愿温声道。
李福叹了口气,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原是那日裴提督办事不利,被大娘娘赏了顿嘴巴子,他为了邀宠,上赶着撺掇,说什么您和唐大人已经有了再议婚的苗头,如今首辅一脉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若是有了公主做靠山,会更不可一世,莫不如让大娘娘的亲侄子尚了公主,这才是亲上加亲。”
春愿蹙眉:“他真这么说的?”
李福是个油滑的,笑道:“夜里风大,老奴听的也不太真切,您回头可以跟唐大人说说,都说唐大人是最聪敏的人物,他或许可以辩一辩真伪。”
春愿咂摸出点意思,这老家伙好像想让她把这话传给慎钰。
她没答应,可也没拒绝,手扶了扶被风吹得乱摆的耳环,忽然疑惑地问:“裴提督是从慈宁宫出来的,李总管和他应该很熟吧?你在这么背后笑话他,不怕他知道了恼你么。”
李福不动声色地甩了下袖子,笑道:“大家各司其职罢了,现如今提督紧着伺候陛下,老奴也很长时间没见着他老人家的尊面了。哦,前儿见了一回,我那不争气的干儿子不当心弄脏了他的衣裳,提督气得把我儿子打了个半死,命他顶着油缸在大雪地里跪了半宿,现在病得都下不来床。”
春愿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呦,不过一件衣裳罢了,提督气性还真大。跪在那该多冷啊,回头以我的名义给孙太医下个帖子,给你干儿子瞧瞧。”
“嗳呦,老奴多谢殿下恩典。”李福打了个千儿。
“说起裴提督,本宫也想起一事。”春愿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喜怒,摇头笑笑:“今早大娘娘派人来宣我入宫,陛下高兴得什么似的,可偏裴提督横身拦住陛下,说什么大娘娘素来说一不二,忽然变得这样反复无常,肯定不对劲儿啊。你说这裴提督,怎么敢排揎起了大娘娘。”
李福嘶地吸了口冷气:“还有这码子事?”
“对呀。”春愿一脸的懵懂无知,俯身凑近李福,笑道:“你说提督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精了,在大娘娘和陛下跟前两头讨好,不论这门亲赐不赐得下,反正他谁都得罪不了。”
这时,远处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春愿直起身子,“邵俞回来了,不晓得他找没找到戒指。”
李福笑道:“大约没找到罢,老奴对慈宁宫熟些,回去后仔细查找一番,不论什么消息,想法子将消息带到您府上。”
“有劳了。”
春愿颔首,径直朝前走去,莞尔浅笑。
瞧李福这般“告密挑唆”的架势,慈宁宫要内斗了?
她一时间理不清这李福的路数和话语的真伪,还得和慎钰好好商量番。
哎,今晚在宫里耽误了这么久,估摸着他该着急了,得赶紧家去。
春愿回头,看向黑漆漆的宫殿,也不知宗吉和太后怎样了。
……
慈宁宫的寝殿里,一副剑拔弩张的场面,地上遍布官窑花瓶子的碎片,连灯都畏于太后的盛气,吓得熄了两盏。
郭太后这会子坐在罗汉床上,胳膊搭在炕桌上,身子下俯,眼睛直勾勾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胸脯一起一伏的,鬓边的白发似乎都多了几根。她斜眼看去,宗吉那小子此时竟弯腰拾起一枚果子,袖子略擦了擦就吃,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任何事都不在意。
“你还吃的进去!”郭太后气得拂去炕桌上的茶盏,食指连连戳皇帝,“你知不知道,驸马的骨头打坏了,要成瘫子了。”
“瘫子”这两个字,莫名把宗吉给逗笑了。
“你还笑?”郭太后越发震怒,“那是你亲姐夫!”
宗吉道:“太后说错了,朕是君,他是臣,朕叫他一声姐夫,他敢应么?他上劝不了父,下拢不住妻,朕这才小小惩治了番,谁承想他身子骨这么差,才二十板子就晕死过去了,估摸着身子早都叫偷养的外室掏空了。”
郭太后气得拍了下桌子:“驭戎监的卫军下手多黑,你难道不清楚?驸马一个自小娇养大的读书人,怎么禁得起阎王似的军汉打?”妇人斜眼瞪了下外头,“还有,你怎么晓得驸马外头养外室的事,是不是裴肆说给你的?”
宗吉俯身将地上的杯子拾起,拿手里掂了掂,含含糊糊道:“头先闹出了懿宁舅舅的事,朕便派人对懿宁的舅家和婆家统统查了遍,怪只怪懿宁人缘太差,竟有不少人主动告密。”
他望向郭太后,“这还是母亲教儿子的,要对近身之人了如指掌。”
郭太后蹙眉,像看陌生人般打量着宗吉,不知何时,他们母子竟生分成这样,她竟然全然不知儿子的心思和一举一动。
“懿宁平日是话密了些,可到底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和你一齐长大,你怎么忍心……”
宗吉打断妇人的话:“母亲说错了,县主和朕只在坤宁宫里同住了两年,即便有些情分,也被她屡屡刻薄朕的妻子和亲姐给消磨没了!”
“亲姐?”郭太后眼神轻蔑,手指向外头,“你说那个小娼妇?她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之前又缠着你要盖什么花园子,当哀家不知道?这种风尘女子,你还叫她亲姐?她如何配!”
宗吉脸瞬间沉了下来:“阿姐从未求朕给她什么,那个花园子全是朕的主意,旁的公主有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朕的阿姐为何要委屈在那个小小宅子。朕知道国库吃紧,所以朕从未动过户部和大内一两银子,全都是朕自己……”
“你自己?”郭太后冷笑着起身,走过去绕着宗吉转,上下打量着儿子,“你哪里弄的巨万银钱,甭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头先尝到了查抄淮南郡王和户部尚书程家的好处,如今骤逢伤灾年月,朝廷银粮短缺,你用司礼监当你的耳目,驭戎监当你的鹰犬,锦衣卫当你的打手,在朝廷兴了好几桩大案子,查抄出来的银钱宝物大内的府库堆都堆不下。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听见外头有马蹄声,吓得都拿绳子自缢!”
宗吉的脸涨红,“他们平时都奉公守法,清廉无私,何必怕查!”
郭太后气的戳指头骂:“哪个官员禁得住查?哪个当官的手底下就一定能保证干净?便是那个你重用的万阁老,他敢让二监去查吗?司礼监、驭戎监和锦衣卫,哪个是吃素的,你再这么信重他们,长久下来,他们就敢捏造冤案…”
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母亲在这里训斥儿子用二监和锦衣卫,难道您就没有重用过太监?驭戎监难道是朕成立的?裴肆难道是朕一手扶持起来的?”
“放肆!”郭太后凤眼怒睁,打了宗吉一耳光,“你这是在指责哀家?”
“儿臣不敢。”宗吉咬牙切齿道,他人白,侧脸登时就红了。从小到大,母亲虽严厉,可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他,今儿却打了他……宗吉明明眼里有了泪花,可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阿吉……”郭太后亦心疼了,想要摩挲着儿子的胳膊,谁知却被儿子躲开了。
“母后训斥儿臣重用二监一卫整顿吏治,却看不到外头都乱成什么样了!”
宗吉手指着地,“懿宁舅父的案子绝不是个例,那些豪贵想法设法的买卖侵吞土地,又借着寺观的名头来逃避赋役,如今越来越多的土地集中在豪贵手里,老百姓被逼无奈,只能贱卖自己给豪贵当佃农,几辈子被人盘剥奴役,永世无出头之日!朕怜悯百姓,难道错了?如今掌握在国家的土地越来越少,能收取的赋税就越来越少,财政就难以支撑。万首辅早看清了这宗弊病,他顶着千万钧的重压去大力革除,您却屡屡偏袒那些豪贵,说什么朕是他们扶持着登基的,如今朕却要挖了人家的根子,那这个皇帝让他们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