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就睡眼惺忪点头,抱着被子继续躺着闭目养神。只动了动手指,捉住媚娘垂下来的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
如此静躺了一刻后,才坐起身来。
此时皇帝的双眸中已然很清醒。
神色较之昨日也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平静。
皇帝离开感业寺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只是这种黑已经不再深重如墨,而是像黑色的丝绒一般,开始泛点微光。
媚娘就看着这点微光,逐渐变亮。
三日后,大朝会。
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抑买强买田地。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朝上,看着这位三十来岁,并不畏惧太尉与右仆射威势,秉公弹劾的御史——
崔朝说找到一位御史好友弹劾褚遂良时,姜沃一开始并未想到是这位。
这位将来官至武周朝宰辅的韦思谦。
褚遂良此事,人证物证俱全,皇帝罕见勃然大怒。
他一向对先帝留下的重臣很客气,这还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当朝斥责老臣。
长孙无忌作为太尉,自坐在朝堂最前面,起初只是听着没干涉皇帝发火——褚遂良这事儿办的也确实错了,但当皇帝斥道‘有违圣旨’‘何堪先帝托付辅政之臣’等重话时,就有些蹙眉难坐了。
这些罪名要是落实了,褚遂良不得跟刘洎一个下场。
于是长孙无忌环顾身旁几位宰辅——他与褚遂良走的近人尽皆知,此时他倒是不好站出来为褚遂良求情。而且……长孙无忌也要脸,觉得褚遂良这事儿办的是不漂亮。
好歹也是个宰辅了,怎么,你就差这一百亩地啊!
居然去强买人家从八品官员家里的,强买也罢了,竟然还收拾不利索尾巴,令人告到御史台,闹到朝上人尽皆知,丢不丢份!
于是长孙无忌以目光示意其余人替褚遂良求情。
却见门下省侍中张行成站起身,道该依律判罚,以警朝臣勿违诏令。
而与他同为中书令的高季辅没说话——他也不用说话,韦思谦就是他的学生,一个年轻御史敢于在群臣皆在的大朝会上弹劾褚遂良,已经能够表明高季辅的态度。
这两个人……平时倒看不出来,有这样大的主意。
长孙无忌先放下对这两位的揣测,只是蹙眉去看跟他更相熟的李勣。
尚书左仆射李勣,却像是没见过这朝上的地砖一样,正在特别认真低头看地面,仿佛周围一切人事都与他无关。
只有于志宁站起来,干巴巴说了一句:“陛下息怒,右仆射并未违诏,侵占民田……”
才说了一句,就被罕见发火的皇帝打断:“难道于相觉得,一朝宰辅,非得侵夺民田至百姓家破人亡才算完吗!”
于志宁噎住了。
他本来就是看在长孙无忌面子上才求一句情,被皇帝一问,也默默退了,心中不免道:太尉真是的,自己不肯丢人,害得我丢这老脸!
朝后。
赵国公府。
长孙无忌实恼火,忍不住击案对褚遂良呵道:“你府上就差那一百亩田!你瞧瞧这办的是什么事!”
褚遂良也满脸晦气:他当然不差那一百亩,但他这些年名下挂了不少良田,正好中间隔着这一百亩。
一打听,田主只是一个鸿胪寺译语人。
这不就……
“还请太尉帮我向陛下求情!”
褚遂良也感觉,这些宰辅里,陛下对他很一般。别说比不上对太尉,甚至还比不上对张行成这半个老师。
于是此事,褚遂良只能向长孙无忌求助。
长孙无忌捏了捏眉心:“我自会去给你求情,你自己也别忘了去御前请罪!此事可大可小,全在陛下心意。你也知陛下年轻,性子上来难免任性。若他实恼你,非要从重发落,只怕你要出去待个一两年。”
褚遂良满心懊丧去御前请罪时,正好看到脸上带着圆滑笑容迎出来的程公公。
这位程公公八面玲珑,此时就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右仆射先回去吧,陛下这几日心情都不太好。”
“不太好?”
褚遂良今日过来,就做好了准备,从袖中取出沉甸甸的金饼,塞给小山。
因他以往自恃宰辅身份,从来没塞过钱,动作还很生疏。
小山收的倒是很熟练,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近来有一烦心事……”
听说皇帝是看上了感业寺一个才人所以心烦,褚遂良深觉自己倒霉:他说呢,皇帝一向性情最温厚,以往对他们这些老臣都很客气。这次不过一百亩地,就发了如此大的脾气,原来是自己撞上了皇帝的烦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