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断盈虚,学究精密,风云历法……”姜沃进门,就听李淳风在重复她今日在朝堂之上说的话:“为太史之功。”
李淳风笑道:“我还真未想到,凌烟阁文臣之功里,你竟连太史局都列上了。”
姜沃含笑道:“兢兢业业多年做过的公务,自然不能忘记!”
数载太史令,如何不算她的功绩呢!而且太史局可不仅仅是测算什么吉期,亦要掌历法、风云气候。
修成新历法,如何不算大功一件?
姜沃坐下来,说明今日的来意:“师父,我想问一问,平阳昭公主旧事。”
李淳风十七岁就入秦王府当参记。虽未亲眼见过高祖起兵年间,平阳昭公主的战功赫赫。但武德初年的平阳昭公主,师父一定听说过,甚至是见过。
李淳风颔首。
“我与平阳昭公主唯有两面之缘。倒是公主的旧事,大略知道些。”
“高祖破定长安后,便封公主为平阳公主,因公主有军功,每逢年节赏赐,总是比其余公主要高。”
姜沃敏锐听出了不对问道:“每逢年节,高祖赏赐公主——武德初年到六年公主仙逝这段时间,公主一直留在长安城中,再未领兵?”
李淳风点头:“武德初年,高祖置军府,将天下兵马编成十二军。”那时,所有军伍便都整合了,平阳昭公主手下的人马也不例外。
“之后,当年公主手下的几位将领,倒是各有征战——最初就跟随公主的家僮马三宝,封太子监门率,领平道一军。”
“当年公主收服的几位胡贼盗匪……”时隔太多年,也就是李淳风记性绝佳,才能再一一道来:“最先投于公主的胡贼首领何潘仁受封左屯卫将军、盩厔县公;丘师利受封郿城县公,这人贞观年间还在,还曾随李靖大将军出征过。”
李淳风又说了几位当年公主的部下的去向,最后道:“公主,则一直留于京中平阳公主府。”
如果说公主解去兵权,未再领兵,只让姜沃觉得心中凄然。
那么李淳风接下来的话,便忽如锥刺入心口般,让她顿生伤痛——
李淳风说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性情。
说来他只见过昭公主两面,故而是从先帝的角度来说的:“先帝的性情啊。”李淳风目光中是深切怀念。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偏向李建成李元吉,打压秦王李世民等事,人尽皆知,甚至还屡次欲贬黜秦王,实在是悬殊不公。
当年二凤皇帝曾这般形容自己:“朕本性刚烈,若有抑挫,恐不胜忧愤,以致疾毙之危。”[1]
言下之意,以他的性格,若是受了不公委屈,只怕要忧愤气病,甚至气死。
可见气性之大。
毕竟有本事的人,都有气性。
李淳风接着说起:“然先帝亦曾道:朕性情虽烈,尚不及姐。”
平阳昭公主性烈如此!
姜沃只觉得心口一刺,眼底滚烫,不觉含泪。
我绝不交‘兵符’
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日朝中休沐,姜沃却未留在宅中陪曜初读书,而是依旧乘车入皇城来。
只是,并非入大明宫,而是到了过去的太极宫。
入宫门时,她依旧是紫袍金带,交由守卫验过鱼符而入。
太极宫内十分安静,只零星有洒扫的宫人。
进入宫门后,她一路行至原本的太史局旧衙署,来到自己从前屋中,换了一件旧日的青色官服——这还是她刚到太史局,做七品司历时的官服。
今日,她要去凌烟阁探拜平昭阳公主的画像,便不愿紫袍朱纹浓色而去。而宫里无丧仪又不许穿素服,姜沃就来换回了自己最初的朝堂官服。
二十年过去,青色已经略有些黯淡,且七品官员的衣裳,也无甚纹饰,倒也勉强算是素装。
但姜沃腰间还是带上了自己三品尚书右仆射的金纹鱼符——想带给公主看看。
出得太史局,姜沃一路往太极宫东北角走去。
途经太极宫内流淌着的一条金水河,便见数个十来岁的小宫女,双鬟上扎着红色的棉绳,正带笑在水边伸手拨弄水。
是啊,今日是上巳节。
《汉书》中记载:“上巳,官民皆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据说可以祛除身上的疾病、灾难晦气。
姜沃看着她们,忽而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每到上巳节,陶姑姑也会让她和媚娘在这条金水河畔浣一浣手。
她想到不由含笑。但并未停驻,只是走了过去。
并不知身后的几个小宫女倒是在议论她。
有一个眼神好的小宫女先开口道:“方才那位官员……似乎是位女子。”
立刻就有旁的小宫女摇头道:“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朝上只有姜相一位女官。可宰相是要穿紫袍的,方才那人明显是青衣朝服,必是七品以下的官员。”
剩下的小宫女也纷纷附和这个观点:后宫女官的打扮和前朝官员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