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沉默了:人无完人,终于发现了英国公的不足,那就是真不会起名啊。
她又凝神看这位顺顺小娘子。
一打眼便先看清一对不描而天生成的浓眉,五官亦是分明大气。且从她的举止站姿来看,绝不是个整日待在屋里的小姑娘。
姜沃见而心喜,从腰间摘下自己今日佩戴的一枚麒麟玉珏作为见面礼——这就是朝臣们为何常要多悬两块装饰玉珏,一旦出现这种在外初次见到晚辈的突发情况,就能现场摘下来用。
顺顺双手接过了这枚麒麟玉珏,行礼道:“长者赐不敢辞,谢过姜相。”
李勣大将军对曾孙女的态度,比对她爹柔和多了,颔首道:“顺顺带着姜相府上的小娘子去玩吧。”又嘱咐了一句:“照顾好妹妹。”
顺顺脆生生应下曾祖的话,上前牵着婉儿的手,跟着母亲一并告退离去。
说来,虽然在李勣大将军和姜沃眼里,李敬业是个令人头疼的存在。但他在外人眼里,绝对是个乘龙快婿:英国公嫡长孙(主要还是英国公长子的独子,将来无可争议的爵位继承者)、本人武艺颇佳,在国子监的骑射中拿过第二名、生的也算剑眉星目,卖相也拿得出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个好祖父。
连不少一二等的世家也觉得,只要李勣大将军来为长孙求亲事,他们也不是不能忽略李勣本人出身乡野农户,甚至曾做过贼寇的黑历史(李勣大将军年少时确实曾落草为寇),还是可以挑个旁系的世家女与英国公府联一下姻的。
然而李勣大将军选冢孙妇很谨慎,最终选了他曾经一位袍泽的孙女。
姜沃在吏部多年,很快对上了号:宁拂英——应当是如今镇守庭州都督府的宁都督宁守中的孙女。
姜沃便与李勣大将军笑道:“我见了小娘子很喜欢。”又请她将来常去家中做客。
李勣闻言也露出几分真切笑意:“姜相的夸赞可是难得。”又道:“姜相若有闲暇,只管叫她过去教导就是。”
李敬业这个孙子,他都托付给眼前这位年轻的宰相了,何况是曾孙女。
想到年轻宰相,李勣不由又想起朝事:算年纪,他是见不到太子登基了,可眼前姜相应当能见到。
东宫啊。
方才姜沃只是报了人名,现在李勣又细问了些这回东宫属臣的来历。
姜沃一一答了,然后道:“太子身边专管谏言的左右谕德都换过了妥当人,大将军也可略省心些。”
虽说工作频率骤减,但李勣还是太子太师。
他这官位是皇帝来镇稳东宫的,故而这名头此生他是摘不掉了,就像魏征魏相一样,一直做到人没了才算完。
端起面前的消暑饮喝了一口后,李勣忽然提起了贞观年间旧人:“姜相还记得褚遂良和刘洎吗?”
姜沃很快点头:这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这二位啊。
当年刘洎在永徽年间朝堂上大杀四方,极限一换一,一波带走褚遂良的旧事,姜沃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呢!
唉,那时候她还是太史令,可以在朝堂上欢快吃瓜。
现在这两位还在爱州(越南),一个做刺史,一个做县丞相看两相厌呢。
说来,姜沃记得史册上褚遂良被贬爱州后,屡次向皇帝上书认罪得不到回应,于是没几年就郁郁过世了。
但现在,大概是鲶鱼效应,有个仇人陪着能够激发顽强的生命力。反正现在褚遂良还健在,并且每年上书求情——已经不求皇帝把他调回京城了,反正别让他待在爱州跟刘洎搭班就行。
据李淳风从爱州回来后告诉姜沃的:原本刘洎作为爱州刺史,褚遂良作为下设一县的县丞,两人不用常见面的。
然而刘刺史道:“那县中也没多少人,一个县令就够了。”直接把褚遂良这位县丞留在了刺史府,给自己当书令员。毕竟褚遂良书法一绝。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褚遂良真是恨不得去下面县城日日吃土,也不愿意日日给刘洎当秘书。
而李淳风等人到爱州寻占城稻良种,并之后育种事,也得到了刘洎的大力支持。
到底是曾经的宰相,做事精到,安排的明明白白。
故而这次李淳风回京,从爱州离开的也很安心,那边可是两位曾经的宰相在继续经管育种事。说来,永徽年间这些宰相发落描边,还真有些奇效。
占城稻离开爱州后,最先试点就是种在振州(海南)。那里也有一位前宰相,韩瑗。
毕竟是做过大唐宰相的人,安排庶务实在是比寻常边境刺史利落周到百倍。
李淳风还道:“我记得有一年春耕,刘刺史还请(逼)褚县丞亲自下去种地,感受下民间疾苦。”
反正这些年曾经的褚相在刘洎手下也是受了苦了。
姜沃听师父讲过后,边心内饱含同情,边在下次入宫时,向媚娘要了几份宫中存档的褚遂良临摹的《兰亭集序》并其余书法手稿。
先帝极爱王羲之《兰亭集序》,曾令朝中褚遂良、欧阳询等书法大家均摹之。
旁的不说,褚遂良的字是真好看,必须收藏下原稿。
不过此时英国公忽然提起这两人——姜沃心念微转,李勣大将军为人最谨慎,必不会直言东宫不好,那就是要借前朝旧事来隐喻下如今东宫?
果然。
李勣大将军道:“你那时还在太史局,许多三省六部的事不能知道。”
“你可知,这两位死对头,曾经一齐给先帝上过同样的谏言?”
姜沃不由感兴趣问道:“当真?”
能让这两位摒弃前嫌联手上奏的,得是什么事儿啊?
“正是事关当年的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