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能拿戴家做筏子的人太多了。
最开始揭发戴至德家人‘勒索民财’的,只是个去岁刚通过吏部选官,考入御史台的八品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的职权便是负责‘监察百僚’。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小御史,是标准的愣头青,一听说东宫太子詹事违律,竟然无人敢告,立刻热血上头,直接报到新任领导狄仁杰那里去了。
完全属于被人当刀用了也不知道的人。
于是姜沃只对媚娘笑道:“其实姐姐也猜的到,背后之人……无非世家、亦或是东宫里某些心思多的属臣、再就是看我不顺眼的人。”
这种事儿去查证个具体的人出来也太难了,很可能艰难查了许久,依旧只能查到被扔出来的‘挡箭牌背锅侠’——不过姜沃也不太用查证,只道:“我的直觉,先出手的还是世家。剩下的见有人先出招,自然都乐得推波助澜一把。”
因此姜沃也没有非查到底的意思:总不能只许自己削人,不许人家找准机会对她下黑手吧。
反正也不是一路人,对手遇到个好时机坑她一下,这是天经地义啊。
就像是她遇到好机会,一定也会坑世家宰大户是一样的。
大家彼此彼此,只能狭路相逢见招拆招。
媚娘也就颔首,与她说起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陛下已经叫过弘儿去教导了。此事,一来有人做局,二来,也是戴至德自己有错请罪,与你不相干——必不叫弘儿误会于你们。”
她顿了顿又道:“英国公前几日以年老再请致仕。其实陛下有想过,让你入东宫辅佐弘儿,也正好化解昔日李敬玄之事。”
姜沃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专注听着:皇帝有此意,她并不意外。毕竟皇帝内心,始终是要保太子的。故而,用的顺手的宰相跟东宫略有冲突后,皇帝想把两人塞在一处冰释前嫌,也很正常。
尤其是未来英国公致仕后,皇帝需要人继续坐镇东宫,必然又要从宰相里面挑。
姜沃环视朝野,很悲惨地发现,自己好像还真是挺合适的。
因而她也一直准备了一篇腹稿,准备皇帝提出此事来的时候,有理有据婉拒入东宫。
不过好在有媚娘,她的腹稿也用不上——
姜沃只听媚娘道:“我细想了想,此事不妥当,便劝了陛下。”
“弘儿性子敏感,如果此时陛下将你送入东宫辅佐教导他,只怕效果适得其反。”媚娘叹了口气:“毕竟,我已经安排了两个北门学士入东宫,陛下又频频为东宫换属臣,弘儿已经有些多思畏惧了。”
“若此时你再入东宫,不管是外人看来,还是弘儿自己想着,只怕都觉得……”
只怕都会认为帝后对太子不满,要掌控太子的一举一动。这才换了一位与东宫有过龃龉,又是帝后心腹的宰相入东宫。
“故而我劝陛下,哪怕英国公致仕,也还是另选人为东宫主事吧。”
姜沃心中大石落地:还好有媚娘,省了她自己向皇帝说这番话了!
无独有偶,这一日,不光皇帝在朝上想起了‘临渊驾朽’这句话,姜沃也深深想起了这句话。
只是她与皇帝想的角度不同。
帝王就是驾驭大唐这辆硕大马车的人,他手里牢牢握着缰绳。只是,这条缰绳,终究要传下去。
帝制本身就决定了,哪怕天下有许多才能超群,可能更适合接过这条缰绳的人——但终究不可能。
皇帝心里,真正能接过这条缰绳的,只有太子,扩大一点说,有资格竞争这条缰绳的,只有他自己的儿子们。
只是,当儿子们的能力都暂时不足以驾驭这辆马车的时候,皇帝因怕翻车,就会将缰绳交到皇后手里,让她代为持缰。
等儿子们能力够了(皇帝的美好愿望),再由皇后将缰绳安全稳妥地转移给儿子。
但是……姜沃想,经过这一次,皇帝只怕更不敢把缰绳交给太子了。
毕竟,从戴至德被人告发到今日大朝会,中间也间隔了几日了,然而太子那里,什么动作都没有!
上次李敬玄之事,太子好歹还动了,派人到姜沃这里来,给李敬玄求情来着,总归也是一种政治表态。
可这次,太子大约是有前车之鉴,也不敢随意求情了,甚至完全不插手了。
他不替戴至德这太子詹事向帝后讲情,也不向大理寺表态你们只管依照律法办理。
太子只当这件事与他无关,自己闭门读书起来。
俱姜沃推测:太子是觉得东宫詹事家中居然出了勒索财物之事,总归是违律丢脸;而大理寺毫不给东宫面子非要一板一眼依法办理,也让他有些心烦——
所以干脆当作看不见了,不管了。
也就是说,太子可能把这件事当成《左传》了。
用他自己评价《左传》的话来说,便是“非唯口不可道,故亦耳不忍闻。”不光口中不愿意提,连听都不忍听。[1]
果然,此时紫宸宫东配殿。
皇帝再次头痛。
他先问太子,此番为何不管戴至德此事,太子便恭恭敬敬答道:“朝臣有违律法,自有三司处置。儿子哪怕是东宫太子,但上有父皇母后,凡事自有圣裁,轮不到儿子置喙。”
皇帝见太子如此,索性直白说他道:“虽说前有李敬玄之事,后有戴至德之事,接连两位东宫属臣被贬,看似都与姜相有关。但姜卿为人清慎持公,并非私心。弘儿不可不分明。”
太子依旧垂首而立,看不太清神色,只皇帝说一句他应一句:“是。儿子记住了。”
也是世道轮回,皇帝自己就喜欢什么都藏在心里默默琢磨。没想到弘儿旁的未必随了他,这一点倒是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