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是‘含平’——“珠玉曰含,原隰既平。”
同样出身世家的母亲给她起这个名字,自是美好期许,盼着她的将来像珠玉一样贵重,又像是旷野一样平坦无碍。
但……这些都是母亲的期许。
母亲性子好胜,从小请师傅教她诗书礼仪,出入将她带在身边,最欢喜的事情,就是听旁人夸她比人强。
故而她自七八岁起,就名声在外,裴氏女淑慎维则,温敦有礼。
许多次裴含平都觉得,母亲出门带着自己,都不用带什么钗环了,她就是母亲最喜欢的头面首饰。
可偏生越是这样,裴含平自己就越觉得无趣。
她只想做个最平常的人,她唯一的期盼,就是生活平静毫无波澜,跟谁都不用比较。
这世上,有的人害怕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裴含平就想过那种无风无浪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必然是她做不得主,甚至说不上话的。
但她有祈祷期盼过她的婚事:去一个平常简单的人家,嫁一个次子,不需要做冢妇,不需要考虑继承家业的问题。
因此,所有的亲眷之间都可以客客气气(反正她也不打算和别人争斗比较,前十八年已经比得够够的了),跟所有人,都只需要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远距离。
然后……她成了太子妃。
好家伙,真是条条都反着。
裴含平都怀疑自己烧错了香。
甚至,若是寻常的太子妃也罢了,居然还是闻所未闻的,皇帝病弱,天后摄政情形下的太子妃。
她的未来,何止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不平静,简直是完全不可预测啊。
故而得知圣旨那一日,她与母亲真是抱头痛哭。
只是哭的缘故不一样。
裴夫人是喜极而泣,多年望女成凤如今成真了!这大唐有任何一家姑娘,比她女儿嫁的好吗?都是她多年教导女儿,经营女儿名声的结果啊!
裴含平是事与愿违,止不住的伤心:人生,怎么这么难呢?
而想起方才母亲的嘱托,裴含平深深叹了口气。
周王的新工作
上元元年到来之前,咸亨年间的最后—个冬日。
姜宅。
侧厅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膳,从甜口的糖霜小米糕、蜂蜜发糕等,到咸口的炸春卷、香蕈笋丁肉包都有,倒是少有汤品一一这也是上朝人的无奈,晨起还是得少喝点水。
陶姑姑上了年纪后,越发觉少,是早早就起来用过早膳了,此时只看着三个准备去皇城当值的人吃。
没错,正是三个。
穿着典正女官服的婉儿,也正在低头吃烧麦,等着吃完饭一起入宫。
陶姑姑不由第十六次跟姜沃心疼抱怨起来:“婉儿才这么小……当年你做典正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小啊。”
姜沃忍不住想拿个包子挡—挡脸。
确实,婉儿如今才十—岁,女官服都需要特制才能合身。每次看到小姑娘穿着—板—眼的官服,虽然很可爱,但姜沃也不由生出一种‘我已经无良到卷小学生的地步’的惭愧感。
还是婉儿第十六次乖乖回答陶枳,她只是进宫去陪着太平公主料理宫务,并不怎么忙,过了晌午,还是能读书的。
姜沃听的更心虚:这是什么家长不靠谱,所以孩子半工半读的凄惨故事。
陶枳叹口气,从炭火上—直温着的砂壶里倒了—碗牛乳粥,只给婉儿:“那你多喝点粥无妨的。”
然后又问道:“天后竟然真的将宫务交给了太平公主?”当年安定公主接过来的时候,比这可大几岁。
况且,如今宫里还有太子妃。
姜沃摇头道:“也不是全交给太平公主,也有些交给了太子妃。”
不过媚娘是将后宫中掖庭所掌的宫人簿籍;宫闱局所管的宫内门禁,以及禁中给纳支出等人事、财权等交给了女儿;司乐司宾,文籍整理等事交给了太子妃。
姜沃觉得,媚娘这是开始把东宫当成专门的礼宾部门来用了。
而媚娘将宫务开始交给太子妃,也是因事关裴居道的调任,太子妃从头到尾不发—言。
入宫快三月了,太子妃每回晨昏定省,都是标准地来,标准地走,从不多说一句话,多干一件事。
甚至媚娘还给过她两次单独面见自己的机会,作为长辈,温和问了几句进宫后有无为难之处,可有宫人不听吩咐等话。
然后,媚娘久违地感觉到了冷场是什么感觉一一因是天后兼长辈的询问,无论是出于君臣上下还是出于礼数,太子妃每一句都会很恭敬起身回答。
但答的那叫一个简略且雷同,基本可以总结为五个字:“回母后,很好。”
之后天后令她坐下,不必多礼,太子妃就端庄坐着,用—种很合适的弧度垂着头:明显连坐姿都是练过的,垂首的弧度恰到好处,既显得谦和娴静,又不会含胸缩背显得畏缩胆怯。
媚娘等了片刻,察觉到她要是不开口,太子妃可能会这样坐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