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之后。
洛阳宫三大殿,皇帝居住的为贞观殿。
媚娘从后殿来到前面书房时,就见有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御案一侧,替她把一份份奏疏分好。
见姜沃很专注,一时竟然没有留意到她进门,媚娘也就没作声,而是在门口站着静静看了一会。
姜沃是直到分完奏疏,才发觉殿中多了一人。
媚娘走到案前,低头看着被分门别类摆好的奏疏,以及与这些奏疏相对应的各署衙公文事条,并三省宰相之建言。
看得出,姜沃已经尽力为自己省掉,哪怕一点需要费心的步骤。
媚娘没有坐下来,她只是立在案旁,提起朱笔,蘸墨,然后递给了姜沃。
“都是日常庶务,咱们字迹相仿,你替我批了吧。”
姜沃都不免怔住了。
只听媚娘接着缓缓道:“我累了。”
很平静的三个字,像是冬日的湖水没有丝毫的波动,但落在姜沃耳中,也如同冰霜一样,让她冷的极难过。
人有时候骤然走到外头的冰天雪地里,会冷的忍不住发抖,不光是身体发抖,而是似乎五脏六腑都冷的打哆嗦似的。
这一刻,姜沃就是这种感觉。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过媚娘如此将疲惫宣之于口。
而朝臣们所见到的天后,也永远是沉潜刚克,哪怕伤痛担忧面色不佳,但依旧稳如山岳,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
她依旧稳稳坐镇这朝堂之上,为群臣返回长安的诸事一一决断。
让人不自觉就相信,她会一直这么稳稳坐下去。
直到此刻,在这无数政令所出的天子居所内。
摄政多年的天后声音沉缓而疲倦道:我累了。
见姜沃只是怔怔望着她没有开口,媚娘就继续道:“我忽然很想睡一觉,好不好?”
皇帝定的归期很急,这些奏疏不能拖延,毕竟许多事她这里不做出决断,各署衙就不敢去做。
若是原来,媚娘一定不会耽搁,她已经习惯了烧灯续昼,夜以继日地扑在朝事上。
这些年她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可……
姜沃抬手接过了笔。
她的声音亦不自知放的很柔和:“好。姐姐歇一歇吧。”
媚娘也没有离开去寝殿,而是就在书房一侧用来小憩的榻上歇了。她在睡着前,最后的感觉和记忆就是,有人在她的锦被之上又盖了一层毛茸茸的大氅,有软软的风毛拂过她的下颌。
因是熟悉的气息,媚娘就依旧任由睡意席卷而来,连眼睛都没睁。
她睡着了。
而摄政的天后,睡着前最后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是:算来,她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贞观殿后殿。
午后的殿内,洒满了冬日淡薄阳光。
崔朝将药盏放到皇帝手上,听皇帝边喝药边说:“尚药局就是喜欢大惊小怪,从先朝起就是这样。当年父皇病着那几年,他们也是,不知说了多少危言耸听的话,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去东宫禀朕。”
“还有朕,他们每回诊脉过后,都要留下好几张要小心保养的条录。”
“这次多半也是一惊一乍。”
皇帝这样说,崔朝俱是温声附和,间或出言开解:长安城内不但有尚药局,还有孙神医在,晋阳公主也在。且太子妃温文沉静,一贯将东宫内务照管的极妥当……
说的全是宽慰之语。
皇帝也似乎听进去了,颔首表示赞同。
药其实很苦,但皇帝偏不一饮而尽,而是就这样边跟崔朝说话,边一口一口抿着药汁。
过了良久,皇帝才终于把这一碗药喝完。
他将药盏搁下的时候,窗边挂着的占风铎,随着窗缝中溜进来的几丝风,微微晃动。
皇帝听了片刻竹片碰撞的声音,忽然问道:“子梧,朕已经送走了父皇和兄长,如今又要送走自己的太子吗?”
一向很会安慰皇帝的崔朝,此番无言相对。
调露元年正月,圣驾自洛阳返回长安。
帝后舆驾进入大明宫的这一日,甚至还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