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他从极度的了然以及震惊中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就忍不住厉声道:“但姜相!若是如此……”
“守约。”
姜沃打断了他,她知道裴行俭接下来要质问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师父早已经问过她了。
虽说心情激荡如外面的暴雨,但姜沃开口后,裴行俭还是忍耐着停了下来等她先说。
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
姜沃道:“守约,在你心里,何为改朝换代?”
然而,依旧是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封建时代下的政权和朝代,只有两件大事:祭祀与战争。
祭祀更在先。
或许现代人很难理解,但姜沃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已经能理解了——
皇室的宗庙,太庙,祭祀,是一家一姓朝代传承的最要紧的象征,甚至没有之一。
“你想说的是,陛下一旦改换朝代,以武氏为帝,必会建立武氏的天子七庙。”
“你不能接受,从前李唐帝王,再无天子祭祀?”
裴行俭颔首,他亦是不闪不避:“是,这大唐的江山,是高祖与太宗皇帝打下来的天下!”
他顿了顿,缓了缓语气:“姜相,这大唐,也是高宗皇帝与天后一同治过并开拓过的疆域啊。他们自当永享祭祀。”
“但若是天后开武氏之国,必要……”必要建立太庙,祭祀武氏的先人。
那诸位先帝——
裴行俭直言道:“难道姜相觉得,天后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比高祖和太宗皇帝更该受这大唐天下的祭祀之礼吗!”
姜沃平静道:“不该。”
姜沃望向外面的瓢泼大雨,想起了之前她与师父的对话。
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裴行俭还提了高祖,李淳风却是只提太宗皇帝重整山河,以振苍生。
之后李淳风望向自己的弟子。
从前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但现在大势已至,他不得不问了。
“太宗之祭祀如何?”
“陛下不会停李唐先帝们,更不会停太宗陛下之祭祀。”
姜沃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她如此回答——
毕竟,师父,天下人心浩浩荡荡。
“陛下将于洛阳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享祀,如长安京庙之仪。”
“别立崇先庙以享武氏祖考。”[1]
毕竟历史上的武皇,也从没有停止过对高祖、太宗、高宗的祭祀。武周,原是大唐的延续。
只是,那日,姜沃说的远不止这么多。
“师父深谙谶纬之道,自然是明白的,终有一天,王朝会终结。”
“哪怕不是武氏接过李唐,也会有旁的朝代,旁的姓氏。”
“师父,你明知道的,你只是不忍想:终有一天,不会再有一座单独的太庙,不再有人用繁复的天子之礼,以无数的银钱和香火祭祀太宗皇帝。”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再单独祭祀武皇,祭祀所有帝王将相。
那又如何?
“但师父,没有人会忘记太宗皇帝。别说百年,哪怕再过去一千多年,人世变幻已经如师父所卦出的那样,这世上已经是‘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天上不只有飞鸟,更有飞机有卫星有飞船,水中不只有游鱼,更有潜艇有鱼雷有探测仪……
“师父。”姜沃抬手指着天空:“当不只有‘神仙’可以飞升入天,落在月亮上,咱们人亦可以上天入地的‘朝代’。”
“天下人都还记得太宗皇帝。”
“他依旧是华夏的魂魄。”
“太宗陛下不只是太庙中的灵位,他是真正的星辰。”
“且那一日,不只有礼部安排的,皇室宗亲以及所谓的臣子才能去拜见他——人人都可以去昭陵见他,人人都可以告诉他,那时的华夏又是怎样的光景。”
在狂风骤雨之中,裴行俭道:“姜相,明睿如天后,如你,应该已经想过了——”
裴行俭顿了顿,到底直言相对:“哪怕天后以武氏称帝,建立武氏皇朝太庙,天后陛下为女子,在武氏宗庙中……”亦无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