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页,又是一张放大过的照片,似乎是在一家饭店的开业庆典上,楼冠京身着绛紫色缎面旗袍亮相,没有看镜头,学着当时很火的东方超模冷脸凹造型,仰拍角度突出一个腿长。一旁还歪歪贴着一张小照片,是穿着奥运元素t恤的元皓牗趴在招牌上模仿妈妈,表情不到位,跟谁抢了他玩具似的。
元皓牗不好意思地拍拍脸,指着两张照片自嘲:“正品与冒牌货。”
“没有啊,楼阿姨真的很漂亮,你从小到大都很像她,这是你的福气。”
“……乔阿姨也漂亮!”
“我没有在讲客气,我是说真的。”
好像被一个大礼包砸晕了,元皓牗咳嗽两声,收回了奉承话:“那、那确实,客观来看,我妈妈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说完,眼神变得古怪起来:“男的女的都惦记她。”
银霁假装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你一定很为她骄傲吧?”
“哪里只是我!她自己心里最知道,一天到晚的可臭美啦,我还记得她说过,等她老了,一定要在葬礼和墓碑上放年轻时最好看的照片,千万不要放那种满脸皱纹的……然而她又怎么会想到,她根本拍不了有皱纹的照片啊,笑死……”
“元皓牗!”银霁狠锤他一拳。
“对对,她发脾气的时候也爱像这样叫着大名揍我……”
“够了,别说了。”
“好的。”
沉默中,两人翻开了下一页。为了打破沉默,新话题必须有趣,银霁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哦哦,这就是我最早认识你的样子了!”
当事人却是笑不出来一点。照片上,刚洗完澡、辫子已经留起来的小男孩顶多裹着一条粉色浴巾,站在马桶盖上,由楼冠京负责吹头。多半是觉得自己长发飘飘挺有伍佰范儿的,他手里拿着一支牙刷,作重金属咆哮状,好像在和吹风机比嗓门,场面有多吵,从楼冠京宛如被酸到的表情上便可窥见一斑。
元皓牗宁愿银霁不认识她这幅样子,还能怎么办,已经在捂脸了:“……这本相簿对你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没有没有,我可太爱看了,老板老板,我想在你这里办个借书证可以吗?”
“完了,全完了,我在你面前的形象全都毁了……”
“还好啦,我对你本来也没什么男明星的印象,请放心。”
“可你刚才还夸我帅……”
“帅是帅,男明星又不是谁都能当的,你就算了吧,还接触不良……”
“那你对我——完全是出于母爱吗?”
银霁上前撕掉保鲜膜:“当然不是,我对母爱的理解比不上爱斯基摩人对攀爬椰子树的理解,快看这里,有新角色登场了!”
她指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这是哪位?你的太爷爷吗?”
之所以把辈分往高了猜,是因为这位老人很难用“老”以外的词来描述,小小的一个人堆在轮椅中,老得像一摊烂泥……没有冒犯的意思,这只是在描述最直观的感受。
“哦,这位啊,他是我妈妈的爷爷,拍完这张照片,第二年就去世了。”
银霁自己倒了一下才搞清楚人物关系:“哇,那得九十岁起步了吧,也算是长寿的福星了。”
元皓牗却是摇头:“他这一辈子可跟‘福’字沾不上边。”
“怎么讲?”
“在我有印象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轮椅上坐着了,人也糊里糊涂的,上厕所不能自理,照顾起来……蛮磨人的。”
想起自己的姥姥,银霁有一瞬间的不快:“你们家是谁负责照顾他?”
“我姥爷和姑姥姥都出钱请了人,我妈也经常去探望他,除此之外就……不过,我妈对他特别特别上心,整个家里,她最喜欢的长辈就是爷爷了,她亲口告诉我的。”元皓牗摸着下巴陷入了回忆:“是因为什么来着……哦,哦对对,因为她爷爷替她出头!我妈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人太出挑,班上有几个红眼病看不惯她。有一回,班主任拿到了什么什么坏分子指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指标,学校确实有那个大病——在班上发起了投票。他说,为了选出学习最差、纪律最差、最不讲卫生的“三差学生”,他也不点名,他要讲民主,发动群众的力量,一定能把‘坏分子’从队伍中清理出去!那帮红眼病就拉帮结伙把我妈做成了‘头号大坏蛋’,你说,是不是很冤!”
“‘头号大坏蛋’啊……这头衔听着还挺酷。”
“是啊,我妈也这么觉得,可‘坏分子’是要耽误上课时间轮流打扫厕所的!除了我妈之外,当选‘坏蛋’的都是那种欺负女生的小流氓、殴打老师的暴力狂……这能忍?于是她爷爷就替她出头了。”
元皓牗蹙起眉,尽力回忆着,同时带有一丝不解:“她爷爷那时候就挺糊涂的了,听到自家孙女被冤出去,马上跑到校长办公室据理力争,竟还真的说服了他……”
“等下,楼阿姨上初中的时候,楼太爷还没到阿尔茨海默的高发年龄吧,怎么就糊涂了?”
“唉,这个就和他的经历有关系了。我刚才说过,他这一生都和福气不沾边,为什么要为这个投票大动肝火呢?因为他年轻时也受过这样的罪。”
他念过私塾,后又转到新式学校去——元皓牗说。学习非常刻苦,人也聪明灵光,刚毕业就当上了高中老师,个子长得高,又带数学又带体育,学生都很喜欢他。那个年代嘛,也搞投票,只不过,得票多的可就不是扫厕所这么简单了。我姥爷说过,他父亲这辈子就是太不会做人,当了老师之后,一心只想着怎么搞好教学,根本不打点人际关系,加上性情耿介,多半是得罪了人,投票的时候就成了抗推位……e这么说合适吗?我觉得很有内味,狼人杀不就是这样吗,只要狼人够歹毒,闭眼平民就容易起内讧。
然后他老人家就被发配到h省的苦寒之地去了……好多年之后才回来,人也就糊涂了。但他还有工作能力,一手粉笔字很漂亮,还会用油漆刷出墙上的标语,就是历史书上那种,手写的比打印出来的还整齐,厉害吧?再后来,墙上不需要标语了,他还坚持出去扫大街挣钱,因为我太姥姥独自一人把一对儿女培养成才,很不容易嘛!走丢了好几回,就没让他出去了。然后他自己在家里摔了一跤,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轮椅。
这么一说,替他的宝贝独孙女出头,算是人生中最后的高光时刻啦?唉,说着就有点心酸。我妈妈经常提起来,他糊涂了之后,嘴里经常念叨着什么童谣,好像是“大风吹、大风吹,吹到谁,算谁倒霉……”
“所以我爷爷一开始也不看好我妈这个儿媳。”
“等等,话题是怎么转移到这的?”
“因为她的爷爷很多年都被人避着嘛,人总是有些惯性的。”元皓牗一摊手,“可我爸就是要谈超凡脱俗的恋爱,惯性是惯性,人类的本质是叛逆。”
正说着,银霁的电话响了起来。八点三十五分,来电显示:dearo。
三十五分钟,是她容忍叛逆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