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细如萤火,经年不灭。
待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梦见了自己年少时候在这座木屋里抄经的日子。日头被拉得很长,熏风拂面,尽是人间至暖。
“……我……”
“睡了一整晚。”朝华道。
临衍坐起身,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下游的河水不复上游那般湍急奔涌,听得那哗哗的水流拍岸之声却也犹自心惊。临衍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铺满了鹅卵碎石的浅滩之上,河水席卷东去,摧折万物,浅滩上寸草不生。
再往山里走去,却是一方密林,郁郁葱葱,城里的春枝还没开出花,这里的绿植却已经开始ch0u芽了。
鸟鸣之声尤为清越,临衍r0u了r0u额头,只见那浑身黑se衣服的nv子半蹲在河边,整只手掌cha在水中不知在淘什麽东西。
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g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sh,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t,繁复jg巧,富贵b人。
她转过脸,临衍这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浅红胎记竟不知何时被水给冲乾净了。肤se胜雪,眸如剪水,目中拘了山岚春se与初绽的春水,头发被一根发簪松垮垮挽着,发丝贴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
媚骨天成,人间绝se。
临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叫朝华。”她道。
“我知道。”
“……你怎麽会知道?”朝华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般,抚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gg盯着他。
临衍算得上耐看的。第一眼或许还觉得五官稀松平常,不算顶惊yan,也挑不出多大错。单眼皮,瞳孔有些偏茶se,眼尾微有点上挑;鼻梁秀挺,将一整张脸左右分开,对称极好;都道薄唇薄情,但他的嘴唇却有些许浅红se,不乾燥,说话的时候唇角牵扯一道浅痕,与流畅的下颚线条相呼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看得久了,只觉得他领口的层层叠叠交绣的的银杏叶子不再这般无趣,他一丝不苟的白玉发冠似乎藏着些许故事,而但凡他在那里,什麽也不用做,只是在这里,人间便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天枢门的道袍多是月白se压绦紫的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花纹区分职阶。
临衍的衣服上绣的是银杏叶子,象徵着小辈弟子最高的声望,而朝华却觉得,他本应该穿丝质云纹白衣,以石青se滚边,腰间挂上双龙腾云珏,以一根石青se带子穿过发冠,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麽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一边想,朝华伸出手,捧上他的脸。临衍被此举惊了一番,往後一避,她再0,他不得已,只好抓着她的手腕令其不可妄动。
他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一时半会反应呆滞。
而下游的风声太过温软,由不得他尖锐。
“姑娘……”自重,他本想说。
“嗯?”她说话的口吻这样清冷,为何说出的话莫名se情?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我若不现身,你不就si了麽?”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此劫难?”
“凤弈为b我现身,将你重伤,我便来了。”
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故交,许久不见,他倒是手段见长。”朝华收了手,不愿多谈。
也罢,同这样一个疯子做故交,想必受了许多苦,临衍低头0了0自己x膛里紮了一柄短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癒合,而自己活蹦乱跳,小命无碍,甚是诧异。
怪不得方才被调戏了都没觉得x口疼。只听朝华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他真会伤人x命,想必是下了雨,他心情不佳。——他们鸟族就是这般骄矜,见谅。”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口丝毫不见疼。他0了0自己的伤,果真无碍,好生神奇。
“金花虫护了你的心脉,一时半会儿si不了,却也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朝华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
青葱一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衣领往下,停在他的右x伤处徘徊,莫名温柔,莫名se情。
临衍慌忙又抓了她的手,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不可动y邪妄念,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临衍压着心下奔腾,勉强四顾,只见风和日丽,再无半分那晚上的腥风血雨之痕迹,一边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特,一边猛然想起来似地问道:“那血蝙蝠呢?”
朝华挑了挑眉,收回手,道:“被吃了。”
“……什麽?”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谁?辟邪又是谁?
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0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麽好。
古籍上曾载,辟邪是龙的一种,可通天入地,招云唤雨,奔游四海。
气氛由是陷入尴尬的沉寂,朝华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临衍盯着她柔白的手,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自己这一接,便是坐实了自己的无用之感。然而他最终还是接了,盖因他二十几年所修的君子道里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一个被姑娘给救了的落难君子,究竟应该怎样对人家表示答谢才不显得过火而又不那麽扭捏。
师弟师妹现下想必是无碍的,他是否有碍这可就……他又瞥了朝华一眼。
当真好看。为何现在不讲道理的人都生得这般好看。
朝华在前头走着,哼着歌,曲调离奇,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凤弈口中的九殿下?”
“为何你要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他?”
这般答非所问,果然此姑娘的大脑回路不同於常人。临衍叹了口气,此事要解释起来那还当真来日方长。
他的衣服正被太yan熨得半g,不sh不软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黑衣姑娘走了两步,回过头,忽然道:“他为了找一个我的朋友,找不着,便只能来找我。他的行踪飘忽不定,这几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幻化之术倒是越发出神入化,我猜他化成那副道士的样子也有些日子了。昨日那些什麽天下大乱的鬼话,都是信口杜撰,你不要信。”
——你若这麽强调,我还偏有点信了。临衍点点头,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往上游走?”
“是。”朝华张了张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yu言又止。
“……姑娘想说什麽?”
朝华闻言又摇摇头,道:“怪不得他会尤其对你青眼有加,你确实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如此。在下面善,常被认错。”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当真要不得,临衍想,为何在天枢门的时候没人教过弟子们怎样和外面的nv孩子说话。
“翻过这座山丘,前面便是了。”
朝华看着倒不像个害羞的人,她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丰城的城墙还没落成。当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这才多久过去,这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姑娘上次来这里的时候……?”
——丰城的城墙落成的时候,胡人还没南下。那时候临衍还没出生,宗晅的名字未曾令人闻风丧胆,山石道人还在考科举。
临衍皱了皱眉头,你看着还没我大,为何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都喜欢装人家的祖宗?
“你入门多久了?师从的谁?”
临衍从的君子道,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问,别人扯开的话题最好便顺着扯。他道:“在下自小便拜在山石道人门下,先师早已西归,门下嫡传的没有其他人。”
闻此,朝华脚步一顿,道:“……他si了?”
临衍亦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应她这太过直白的修辞。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二十一年前。”
朝华低下头,深x1了一口气,道:“如此。当真可惜。”说完,神se如常,一路朝西。
日头晒得让人昏昏yu睡。临衍心下不是十分痛快,来来回回,反复咀嚼着她那句“可惜”。
可惜先师英年战si,来不及领略这大好山川,时岁荏苒;亦或可惜他只留给了自己一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块牌,一个鼎,自己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临衍莫名感到心下莫名地,钝钝地疼。
许是被短剑当x穿过,一时半会好不了,他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头,问:“姑娘认识先师?”
“听过名字,未曾见过。”朝华头也不回,鎏金凤首簪子cha在乌黑的头发里,凤首衔珠,微微晃动。
临衍深x1一口气,道:“若姑娘当真见过先师,想必……”想必什麽?他一时断了片,说不出来。
二人一路无话,鸟鸣山树间,微风不动暗香远。
“如果你还能再活……一千年,你要去做什麽?”
我问。
雷声渐渐小了,遥夜深寒,寒气浮在天上,在星辰间隙,在目之所及,一切可以想见的地方,上下翻腾,舒展。
那时候山川还不是山川,大海也还不是大海,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时间是一捧可以用来捧在手里的光,我将那光丢给他,他稳稳地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
“如果我还能活一千年,自是乘奔御风,俯仰天地,逍遥自在。你呢?”
“我大概……我不知道。”
世人所设想的九重天上尽是楼台玉宇,瑶池阆苑,而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整日不g正事,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斗j走狗,活脱脱人间纨絝的样子,一个个照饮木兰,夕餐秋菊,珠翠环绕,烨然华美。不是这样的。
九重天上有星辰,雷电,浮光和寒气,有数不清的时间和孤独。
我自出生以来便没有见过山川与海,日月与朝夕。我只见过绵延无尽的生命萤火,悬浮在头顶,汇聚成星海,滚滚地流向鬼蜮。那时候也还没有鬼蜮,没有si,只有生。我便这样被“生”了下来。
“那如果,你马上就要si了,你会去做什麽?”
与神仙谈论si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会“回到”一个地方,时候一到,我们的身t会化作一束萤火,浮上夜空,汇聚到那条长河中去。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条河的终点是哪里,但那不是“si”,那是暂别。
我的太祖母暂别了我们,祖父在我“生”出来之前便暂别了我们,一个哥哥暂别了我们。母後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伤心,我不知道要不要伤心,便只得怀着满满的疑惑,思考“si”这件事。这也让我在神仙堆里十分突兀。
“如果我马上就si了……那也会想去看一看,如果这世界上有朝夕,有山海,该是什麽一番模样。”
父皇被我缠得烦了,便索x派了个人来同我探讨这些奇怪的问题。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亦是一个在神仙堆里很突兀的人。大家平日里忙着排布星辰,牵引众魂归位,但他却偏生喜欢探究些没人想知道的问题。
上一次他教给我一个词,四时轮替,我非常诧异——这四海星辰与黑乎乎的长夜还能轮替不成?他笑了笑,不屑跟我争论这个问题。
我觉得和他交流是一件痛苦而愉悦的事,痛苦在於他的想法千奇百怪,而当他看着我笑的时候,那是在暗示我蠢;而愉悦在於,除了他,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明白我在说什麽。
我不停地说,扯着不同的人说,甚至他都被我问得烦了的时候,他会抛一束时间给我玩。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时间可以被拿在手上。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同别人说话仿佛j同鸭讲,同师父讲话他还能给我丢一束时间,而听他讲话则是少有地、让我感觉到暖和,让我觉得外头的雷电与星辰都不那麽无趣的时刻。他迫於父皇y威,不得不同我解释一些极为复杂的问题,b如生与si,黑与白,雷电之後是什麽,那条长河归向何方,我是什麽。
“我是什麽?”我问他。
“你是天帝陛下捧在手心里的九殿下,九重天上的话最多的人。现在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星河里去。”
我喜欢外头的星河,星河有萤光环绕,微光汇聚成海,沉在其中有温凉的触觉。不是浸在长夜里一般的凉,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就如手捧着一束时间,时间化开在手心里,顺着手腕往下淌的时候的凉。
我喜欢化开了的时间,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是谁?
我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长夜,不知道雷声与浮光,不懂九重天上的众神与魂火“回归”到的那个地方。但我有时候觉得,师父b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当我想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又是怎麽一种奇怪的表述?
“师父,你和我越来越像了,为什麽?”
他白了我一眼,没理我。
不出所料。
“师父,为什麽你和别人不一样?”
“小殿下,为什麽你就不能学别人一样安静一会?”他凝了一束时间,又凝了一束。时间在他手掌中化开,就同在我手中化开一样。
“你在做什麽?”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道:“和你说不明白。”
魂火回归长河乃这世间唯一的秩序。若这秩序不存,万物不存;谁若私留一束魂火,必有魂飞魄散之祸。
这是我从小便懂得的道理,偏生我的师父不信。不但不信,他还老觉得魂火之一物,也如同时间一样,可以被人拿到手上。我诚然听不懂,却也似懂非懂,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道:“你能把我哥哥的魂火找回来?”
他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道:“如果我真有这本事,那便是盘古大神都奈何不了我了。”
师父是个想法很多很奇怪的人,老拿自己同盘古大神相b较。父皇若是知道了,想必不会太高兴。
“那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又白了我一眼:“等你什麽时候不问了,我自然就想清楚了。”
“我听闻,你在东极捡了个宝贝?那是什麽?”我斜倚在窗边,这个姿势让我不慎舒适,但太子哥哥说,这让我看起来更为“妖娆”一些。
我不确信自己十分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哥哥这样说,想必是个好词。
“……你从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听闻?”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宝贝不宝贝,总得我研究一番再说……你过来些,再斜要掉出去了。”他冲我招了招手,终於发现了我的不适。
“那你为何收我?”我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他身上有星辰的味道,这件事我从未同任何人讲过。
“……小殿下天纵英才,璞玉未雕,若我不收入门下,想必盘古大神也会心有遗憾。”
而此马p之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亦听得津津有味。
後来我想,我同他相处的时光统共不过短短百余日,这在九重天上漫长的光y里不过白驹过隙,丝毫不值得提及。但我常想起这段日子,想起他丢给我时间的时候,我闻到的星辰的味道。
又过了很久,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否真的分开了两束时间,日月星辰是否开始交替轮转,而我是否明白了“si”。
我隐隐记得那是我从黑水沉渊中醒来的第三个日月,那时隆冬方至,天地莹白,浩渺无极。我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看着狂风席卷得松林沙沙作响,忽然想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我还能再活一千年,我也想乘奔御风,俯仰天地。不一样的是,我还想找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是什麽样子——但我想找一个人,让他告诉我,我是谁。”
然後我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可以让星河,让浮光,让长夜与时间,都有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