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迦叶神色一滞,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尖:“你这个小罗汉,倒是用心得很。”
这个苏梵净是她四年前微服私访时,在流民中救下的,苏梵净为了报答太后深恩,竟不惜欲净身留在她身边服侍,不过慕容迦叶并未允许他自戕。彼时一个面黄肌瘦的流亡少年,如今已经成了一面独当的僧官。
体贴、殷勤、以及过分聪明,是慕容迦叶对于苏梵净的全部印象,虽然世人对二人关系的揣测甚嚣尘上,但慕容迦叶浑不在意,她在偌大深宫身经百战,步步攀登,已然对男女之事感到疲倦,只剩一腔行将枯竭的欲|望:“你知道外边的人都怎么说你的么?”
苏梵净替慕容迦叶揉着太阳穴:“怎么难听怎么说呗。”
慕容迦叶捏住他的耳垂,狎昵道:“他们说你是爬凤榻的小倌儿,是祸乱宫闱的灾星呢。”
苏梵净天真道:“可汗可拥三宫六院,珠围翠绕,而太后临朝摄政,全大燕都靠您一手撑着,事务倥偬,只有我这一个熨帖可心的枕边人,又一向低调隐秘,从不耽误早朝,这难道也不行吗?”
慕容迦叶听他说得委屈,发笑:“你倒是会替我宽心。”
苏梵净侧首望着她那泓凛冽若深潭之水的双眸,那颊上的疤痕被汗水濡湿,闪着幽幽的光,他心旌一荡,还以为洞房花烛,佳人在侧,一瞬清醒,方恭谨答道:“回太后的话,为太后解颐宽心,正是梵净该做的。”
慕容迦叶凝神看向窗外,心思似乎不在苏梵净身上:“从没想过要个名分么?一个枕边人就把自己打发了?”
苏梵净扪着心口,恳挚道:“名分?那都是虚幻缥缈之物,梵净此心赤诚,天地可鉴,太后不信,可以挖开梵净的心!”
似乎有意无意地映射了某人,慕容迦叶觉得闷热,披衣而起,推开轩窗,方发觉天色已晚,万籁俱寂,撞完钟的小沙弥在月光下悠悠地走开。
苏梵净躺在榻上,端详着她的背影,一头青丝浓黑如瀑,长可及腰,随春风披拂,夕照自窗外倾泻而来,金灿灿的光镀在她的轮廓上,好似鎏金,如梦如幻,宛若一尊端立神龛中的玉人,只可远处观瞻,不容靠近亵玩。
他不由自主地惊叹:“太后,你好美。”
慕容迦叶招招手:“梵净,你过来。”
苏梵净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像画里的仙女……”
慕容迦叶挣脱他的怀抱:“秘阁之中,相貌堂堂的男人千千万万,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苏梵净眼含浓浓期许:“臣不知,愿闻其详。”
慕容迦叶以手指点戳着他的眉棱骨,细语痴缠,远胜刚刚:“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总在我梦中出现的人。”
苏梵净不由得黯然失色,淡淡回道:“那是微臣的荣幸。”
慕容迦叶神游物外,伸手承接窗外璀璨若碎金般的暮色:“梵净,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将这寺庙命名为潮音寺吗?”
苏梵净笑着回忆道:“这却不知,梵净只记得,这里原叫落花庵,因为附近广开各色花朵,秋日之时,群芳凋零,落花绚烂无比,蔚为大观,不过太后您患有‘桃花癣’,春日一至,百花盛开,花粉四散,若不带帷帽遮面,便会触发,以至面部泛红,鼻腔不适,所以遣宫人斩除了这附近的花草,只留下树木,当时百姓还说您大煞风景,暴殄天物呢!”
“难得你还记得这些,”慕容迦叶蓦地恍惚,面带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六年前,我亲率百官来这座寺庙为先可汗祈福,群臣虽恭敬,但无一人真心为他超度,那时,我刚刚临朝,身心俱疲,整整七日不曾入眠,听见满寺僧众齐诵《地藏经》,如海边潮水一般,浩浩荡荡的,我终于睡了个好觉,感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似的,幼主党老臣勾结斛律贵族一心要废掉我,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虽独揽天下大权,却迫于礼教寡居深宫,得力鹰爪虽多,但死忠心腹极少,日日如履薄冰,提防人心,身边只有一个赫连骧能够倚重信赖,想来过去赫连骧虽行事跋扈,却件件事都向着我,有人说,他是我养的一条疯狗,忠心护主,逢敌便咬。那天他对我说,群狼之首,势必孤独;万人之上难免凄凉,但他愿意伴我一生,鞍前马后,殒身不恤,我当即认他做义子,给他大燕史上独一份的殊荣,唯一的异姓王,最年轻的太保,几乎所有的兵权;我只长他七岁,有悖伦常,群臣因而诬他与我通奸,君臣二人沆瀣一气祸乱朝纲云云,我他娘的都不在乎,可一夕之间,人的真面目就露了马脚,王者之道就是无情道,‘凡不忠于己者,必难见明日之阳’,我……我不会手软的。”语罢,是一声尽在不言中的太息。
在苏梵净的印象中,太后在人前,一向不苟言笑,更是很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之语,偶尔的慨叹也是因为有感于民生多艰,他望着她微微颦蹙的眉宇,察觉到了什么,忙握住她的一把纤腰:“太后,当下天色已晚,我们今天就留宿在这里吧。”
慕容迦叶忽然回首凝望苏梵净,她倔强地蹙着眉,泪水却抑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身边没有赫连骧了,哀家怎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太后,你怎么哭……”苏梵净关切得口不择言,立马被打断。
“没什么,可能是桃花癣犯了。”慕容迦叶连忙仰头看天,远方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幸好,她没有让那眼泪流下来。
苏梵净看在眼里,心中难免酸涩,他没有说的是,其实这偌大的寺院里,哪里还有一朵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