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原始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最原始的欲望、丑恶、倾轧。”
“我没要他帮我安排学校。”
林循喉头哽了片刻,忽然紧紧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种,像是生怕他听完下一句走掉。
“但我,”她闭了闭眼睛:“……我认下了这件事……我跟宁琅要了二十万。”
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了一点。
似是想为自己的恶劣解释一句般,补充道:“当时孙律师的报价就是二十万……我实在没有钱……我爸在等我,他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可伤害他的人却逍遥法外。我爸在昼山的那几年里,像一棵没有根的浮萍,连失踪了都没人发现……只有我和奶奶能帮他讨回公道了。我奶奶每天拿着一筐一筐的鸡蛋去找那些我爸的工友,但一点线索都没有……赵一舟抵死不认,陈年旧案,警方也找不到证据……没有人能帮我们。”
她听不到他的呼吸,手指却被他握得很疼。
林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好委屈。
明明之前想到这件事,只觉得可笑又悲哀。
可此刻跟他说的时候,心里面铺天盖地地填满了委屈和难过。
为十八岁的自己,后知后觉地觉得委屈。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声音也开始发抖:“沈郁,我离开的那天,你问过我值不值得,那时候你是不是……挺瞧不起我的。但我真不是为了谈恋爱连前途都不要的人……”
“小时候在青原大山里,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个女孩子能读书。我爸就是为了让我能走出大山,去更大的世界,才孤身一人不远万里来昼山打工的,为了我的学费生活费,那么多年他都没回过家,连硬座都不舍得坐……”
“后来,我十五岁那年跟着奶奶到了昼山,她鼓励我考了一中,但择校费要好几万。当时我说我不想继续念了,她在家里掉了半天泪,拿了一半的拆迁款出来,背着我去交了择校费。”
“我奶奶供我上学不容易,我高中三年的学费是她用一根又一根的烤串赚出来的,你没见过她的手,被铁签扎得全是孔洞,外头又裹上了一层层的老茧,像蚕蛹……”
“所以,”林循哭得肩膀都在抖动,“如果不是当时那种情况,我肯定会抗争到底的……我不想退学,我也没打算辜负他们……你相信我吗?”
她说到这,几乎泣不成声。
为自己。
更为如今埋在青原山里的两盒骨灰。
她不懂这命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这个城市。
真的会吃人。
林循说到这,停下所有辩解,隔着灼热的眼雾抬起头,想要看看他,可双眼却被捂住。
所有氤氲的潮湿都藏进了他手心里。
下一刻,那只温热修长的手又滑到她后脑,霎那将她的脸摁在怀里。
林循垂下眼眸,只能看到他脖颈上突起的青筋,和上下震动的尖锐喉结。
“嗯,我相信。”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如同被冷厉的风雪穿透了咽喉。
“小时候奶奶就跟我说,不要拿别人的东西,要行得端坐得正,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我没办法了……”
林循闭上眼,抽噎地厉害,半晌后仍是贪心地问了句:“所以,你不会看不起我的,对不对?”
他没说话,很久之后,林循感觉他稍稍弯了脊背,下巴贴在她发端,缓缓地,呼出一口很长的气。
才总算压下了什么:“怎么会,是我该跟你道歉。”
他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不肯让她抬头。
他从来没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哪怕当时听方忖提起那二十万的时候,他也疑惑过,她是怎么拿出的那笔钱,却也没想过是这个原因。
但不论如何。
他居然在她那么艰难的时候,误会了她这么多年。
他一直以为她当真是因为喜欢上了那么个人渣,所以才不惜放弃自己的学业。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瞧不起她过,只是觉得惋惜、不甘心、替她痛心。
嫉妒得要发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好的姑娘,让他只敢将她放在心上、不忍触碰的姑娘,怎么就会喜欢上那样的人渣呢。
仅仅是这样而已。
可他不甘心了那么多年,今天却忽然觉得。
还不如是他以为的那样。
他宁愿不是这么个可笑的原因,宁愿她在十几岁的岁月里,除了那些苦难,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丝喜悦与甜蜜。
怀里的人依旧很瘦。
骨骼上包裹的皮肉很薄。
但这样纤细的皮肉之下,孕育着一颗千疮百孔却依旧强大的心脏。
滋养着富有生命力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