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2/2)

五月下旬的书城市正是最舒服的季节,风不大,气温也不算高,暖暖的,路旁绿树成荫,树下坐满了纳凉的人们,看见他们立马热情的招呼“二爷回来了”。

马二爷在普通老百姓里似乎很受欢迎?

很快,车子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所很普通的院子门口,马二爷在门上三长一短敲了两遍,门后露出杨三旺的脑袋,“二爷回来了?”

待看见清音,又连忙收起脸上喜色,鹌鹑似的低头道歉,“对不住小清大夫,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

“嗯哼,行了,人怎么样?”

杨三旺回头望望里屋,叹气,“省医的王大夫刚来。”

马二爷也看着院子出神。这院子本就不大,又年久失修,院墙缺了几个口,屋檐下的椽子都烂了,地上杂物已经堆得无从下脚,且都是些破碗烂碟柴火n煤块之类的东西。

马二爷回身,对清音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屋里,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在号脉,病人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全白,浑身皮肤毫无血色,露出来的双手还没小海花的粗……连人带衣服,恐怕连六十斤都没有。

这也太瘦弱了!

不过,清音也注意到,老妇人虽然病入膏肓,但五官底子不错,眉眼十分清秀,这么大年纪居然一点斑斑点点都没有,头发密度也很令人羡慕,再加上那浑身气派,不难想象年轻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那位王大夫也没把年轻面生的清音看在眼里,只是一面把脉一面跟马二爷说病情:“我听说老太太一开始只是感冒,怎么就拖成这样?”

马二爷叹口气,搬个小马扎坐到床边,“那几天恰好我不在,回来才知道,第二天她就昏迷了,叫也叫不答应,要不是还有一口气儿在,我都以为……”

床上的老妇人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她还活着。

“当时以为是闭气了,喂过安宫牛黄丸,眼皮能动,可还是醒不过来。”

“那西医那边怎么说?”王大夫把手收回。

“说是多器官衰竭,无力回天。”

王大夫点点头,“从中医来看,老太太气若游丝,面色灰白,足冷过膝,脉象若有似无,确实已到弥留之际,但……你要是还想试试的话,我就开一剂参附汤,尽人事听天命吧。”

马二爷连忙感谢,请他到外屋写方子,自己则忙着给老太太掖被角,杨三旺拿了方子,见只有人参、附片两味药,连忙撒丫子就往医院跑。

一直到送走王大夫,马二爷才请清音坐下,“不知道清大夫有何见解?”

清音动了动鼻子,感觉屋里有股奇怪的“臭”味。不过,按常理来说,久病之人的屋子有气味也是正常的,上辈子在临床上她就遇到过很多,什么烂苹果味大蒜味尿臭味各有什么临床意义,这是诊断学必考项目。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他递来的誊抄的方子,人参30克,附片10克,这是回阳救逆益气固脱的名方,基本每一个学中医的人都知道,但在整个行医生涯中能用上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原因无它,这是中医救命的方子。但这年头真要到了急救的程度,谁会找中医?西医心肺复苏心电除颤肾上腺素早上了,等中药煎好,黄花菜都凉了。自己这么多年也就去年给英子急救的时候用过一次,那都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位王大夫能用参附汤,确实已经是尽力了,也够大胆的。

马二爷见她没说话,试探着开口:“前几天请来的那些中医,一看老太太出气多进气少,连方子都没开,只让我们准备后事。”

清音摸了摸老太太的手,确实冰凉冰凉的,毫无生人温度,脉象也是若有似无,仿佛轻轻一碰就没了,要是让她来开方子,她也会开参附汤。

马二爷察言观色,知道她也没什么异于常人的见解,心凉了半截,眼眶一红,忍不住说起老太太的故事。

“我怕再不说,就没人知道她的故事了。”

“别怪我倚老卖老,清大夫你们听说过小莲英吗?”

清音总觉着名字有点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她就是小莲英,在旧社会是咱们石兰省名妓。”

见这俩年轻人面色不变,完全不像其他人听见“名妓”两个字就恨不得一蹦三丈远,马二爷心里颇为欣慰,也更多了诉说的欲望。

“小莲英原名肖莲英,穷苦出身,八岁就被她那狠心的爹娘卖到妓院,老鸨子觉着莲英这名字还不错,很衬她,就允许她沿用本名……”

在马二爷缓慢而悠长的诉说中,清音仿佛看见新旧社会交替中一个女人的一生。

肖莲英八岁被卖,在风月场所里学习琴棋书画,十二岁被待价而沽开始接客,跟很多天真的盼着能脱离苦海又继续深陷泥潭的旧社会名妓一样,她在经历了几次真心错付之后,终于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迎来了真正的解放——因为一场手术意外,她被摘除了子宫。

再也没有男人会承诺给她赎身,再也不用担心她的毕生积蓄会被骗光,再也没有成为“杜十娘”的机会了。

“她就是在那一年捡到了我,把我养到八岁,让我出去自谋生路。”马二爷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我不怨她,我只感激她,要不是她,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大雪天了。”

让八岁的孩子出去自谋生路听起来是残忍,但那也是迫不得已,“鬼子司令部的岗村次郎看上她的歌声和舞艺,几乎将她困在司令部里,她觉得她受辱就够了,不忍我小小年纪就跟着软了膝盖骨……”

“后来,鬼子败走后,她一直辗转在石兰省书城市的风月场所,我则是半年后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作义子,结果那一家子全病死在解放前几年,我几经辗转……再后来嘛,相信你们也听说过。”

“自从离开之后,我跟她再未见面。”

一直到解放后,取缔了风月场所,解放了数以百计的从业人员,小莲英也拿回了自己的本名肖莲英,还分了户口和房子,这才算重新活过来,悄无声息地生活在石井中。

待十几年后,马二出狱,俩人才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重逢。“她怕拖累我,一直不肯认我,但她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我脑子里,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呢?那可是我从小就暗暗发誓要给她养老送终,给她过好日子的人啊!”

马二爷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尽是苦涩。

现实是,在这个年代,他们都是不受待见的边缘人物,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被拉出来再教育的角色,这几年过得也不太平,所以愈发惺惺相惜,不是母子胜似母子。

清音清楚的知道,马二不是平白无故给一个刚见面的年轻人讲故事,能把自己最珍视的人的隐私说出来,他其实是在用苦肉计,赌清音会上心。

而事实是,他成功了,清音确实很感动。

一个不被社会主流所接受的“名妓”,拿着来之不易的皮肉钱,还能把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养大,且完全是不求回报的,这已经是大爱了!即使后来把他赶走,也是不想他小小年纪折了龙国人的脊梁……这样的故事,谁听了没点触动?

“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不是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