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又抬头看了萧景曜一眼,发现萧景曜在认真等他的回答,眼神很是温和,何二心中一定,也不再吞吞吐吐,“母牛的奶/头附近,有小疹子。”
陈管事瞬间脸色大变,狠狠瞪了何二一眼。这等污糟话是能对大人说的吗?大人可还没娶妻,要是老夫人知道了,看她怎么收拾你!
何二又瑟缩了一下,心里有些委屈:大人要听实话,我怎么能不说呢?粗鲁什么的,我又没念过书,只会说粗鲁话。
陈管事把头垂更低了,脑海中疯狂思索着要是大人发怒后该如何保住何二。这人憨是憨了点,但干活是一把好手,人又勤快实在,大家都还挺喜欢他。
萧景曜并没有像陈管事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反而笑着追问何二,“那你伺候完身上起疹子的母牛后,自己身上有没有起疹子?”
何二瞬间就打开了话匣子,狠狠点头,“起了。肚子上一堆疹子,挠破了后还流脓水,特别痒。管事心善,给小的分了个僻静的住处,一直到这疹子好了,才让小的继续来干活。”
陈管事心说你个憨憨可坑死我了,一擦额头上的汗,赶紧向萧景曜请罪,“大人恕罪,小的只是担心何二身上的疹子会传给别人,又是农闲的时候,小的便做主让他自己带在一处,病好了再来干活。”
“瞧你吓的。”萧景曜不由失笑,“我又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的顾虑是对的,让何二单独住一处养病,也是为了他不将病气过给别人。到时候一庄子的人都病倒了,那岂不是连个干活的人找不出来。”
萧景曜更欣赏陈管事了,碰上难事能当机立断,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该请罪的时候请罪。这样的人,脑子尤为灵活,用的好了,就能成为自己得力的助手。
陈管事明显松了口气。萧景曜又笑着问何二,“你还记得你看到母牛起疹子,隔了多少天后,你身上才起疹子的吗?”
何二皱眉沉思,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应当是五天。”
萧景曜又接着追问,“你身上起疹子的地方,留疤了吗?”
何二下意识想要将上衣的衣摆掀上来,把起过许多疹子的肚皮给萧景曜看。手刚搭上衣摆,何二就收到了来自陈管事的死亡凝视,终于机灵了一回,放下了衣摆,垂手道:“回大人,小的肚皮上的疹子最多,没留下疤,脸上疹子少,留了两个小疤,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那你养了几天病?”
“两三天就好了,不再头晕发热,有些疹子还没下去,但也不碍事,不耽误干活。”
萧景曜心里也就有了数。合着庄子上已经有人阴差阳错地染上了牛痘并痊愈了。
萧景曜忍不住又多看了何二一眼,觉得他也怪幸运的。估摸着总是干活,何二哪怕稍微偏瘦弱,体质也不差,自身抵抗力应该也不错,全凭自身抵抗力扛过了这一波。庄子上的其他人也非常幸运,竟然没被传染。
就连近距离接触过何二的陈管事,都幸运地躲过了牛痘病毒的攻击。
这庄子,高低是有些幸运值在身上的。
萧景曜看着何二的眼神都在发光,这就是个成功接种了牛痘的案例啊。
虽然萧景曜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去接种牛痘,但有了何二这个成功案例在,想必大夫们定然能从中获得不少经验。
萧景曜深呼吸了几回,将内心的激动压了下去,又勉励了陈管事和何二几句,便让萧平安备好马车,准备回府。
回去的路上,萧平安有些沉默。萧景曜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关切地看过去,“怎么了?”
萧平安低下头,叹了口气,“看到他们,想到我爹娘了。”
萧平安跟在萧景曜身边当小厮之后,看到的都小有资产的人,穿着体面,不说性情如何,也识得几个字,面上都是没被风霜雕刻过的欢快。
庄子里的农户们却不一样,他们和萧平安的父母亲人一样,和萧家村所有族人一样,都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像头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地伺候着土地,一年又一年,直到鬓角染上风霜,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双手粗得同萝卜一样,背也佝偻了下去,只要还能动,就得继续下地干活。
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萧平安想到了他病逝在徭役路上的大伯,神色更加迷茫,“陈管事说庄子上的生活已经比农户们先前的生活要好太多,他们现在的日子,确实比我们萧家村好。但这样的日子就算好日子了吗?”
萧平安抓了抓脸,痛恨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叹着气道:“可能是我跟在大人身边,见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他们身边的仆人,都比庄户人家体面的多,倒将我的心也养大了,竟不觉得庄子上的农户们的日子有多好。”
萧景曜并不觉得萧平安这是心大了。萧平安会思考,这证明他还未麻木。萧景曜同样也觉得现在的农户们,日子太过清苦。“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家中粮仓满满当当,吃上几年都吃不完的人家,也不是种地为生的庄户人家。
几千年来,农民承担了几乎能将他们压垮的赋税负担。一直到后世取消农业税后,农民的负担才稍微减轻了些许。但一开始的工农剪刀差还在,工业反哺农业,萧景曜穿越之前,已经在慢慢推进。但农民承担的压力太大,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有科技手段辅助种地的后世,农民尚且如此辛苦。古代纯靠天吃饭的农民,其中艰辛,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萧景曜有时都十分庆幸,他投胎了萧家的孩子。萧子敬和萧元青虽然败家,但烂船还有三千钉,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家底,萧景曜这辈子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苦,从来就没为生计发愁过。这要是穿成了一个农家子,那真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萧平安有些怔愣,忍不住问萧景曜,“景曜弟弟,我听你说过圣人说的大同世界。若是有一天,大同世界真的到来了,那天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就不用再过得这么苦了?”
“好歹……好歹让百姓们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天底下再也没有饿死冻死的人。”
萧景曜也是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哪怕那一天来得很晚,可能要等上几百甚至上千年。但它一定会来。会有一帮信念坚定的天降猛男,在华夏屈辱的血泪之中,带着大家闯出一条新路,筚路蓝缕,打破了种种束缚,让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而后几十年飞速发展,扶贫壮举,确实解决了十多亿人民的温饱问题。哪怕它也有许多矛盾,许多压力,但真的不会再有人饿死冻死。
萧景曜闭了闭眼,将满心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然满是坚定之色。
他知道后世的路,也坚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但萧景曜不希望华夏民族还会遭受到那样屈辱的历史,提起来就满是血泪。
所以,他现在的努力再微小,都该去做。
萧景曜拍了拍萧平安的肩,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之后,回家就进了书房,一笔一笔地写下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东西,而后又将它们全都划掉,扔进火盆中烧成灰烬。
第二天早朝完毕后,萧景曜跟在正宁帝身后,又进了政事堂。
正宁帝显然知道萧景曜休沐时去干了什么,笑着问萧景曜,“朕给你庄子如何?”
萧景曜赶紧拱手回话,“回陛下,那庄子十分气派,人手也非常得用。臣多谢陛下赏赐。”
正宁帝微微一笑,很是自得,“既是要赏你的东西,自然要更费心一点。”
萧景曜则顺势向正宁帝说了何二染上牛痘又康复之事,大着胆子问正宁帝要人,“牛痘同天花十分相似,却不如天花凶险。若是医术精湛的大夫能想办法将牛痘种在人身上,恢复之后,就不用再担心染上天花。”
因为天花之故,正宁帝死了好几个儿孙,哪能不重视天花?
听萧景曜这么一说,正宁帝激动地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萧景曜镇定答道:“此事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臣不敢欺骗陛下。”
正宁帝下意识地想问萧景曜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未曾想过这个法子……是了,生而知之的祥瑞,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