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去找宝音,一边扶着宝音的手借力缓缓跪下去,说:“儿臣不知,求皇额娘明示。”眼睛就去求福临救她,冰凉如镜的地,寒冬腊月的,她跪不住。
皇帝还没张口,就听太后说:“苏墨尔,把人带上来吧。”
殿上一阵冷风,苏墨尔领进来一个人,比福临更高的个儿,穿着皮袍子,黝黑的脸上血污点点,头脸不知多少时候没洗过,头发沾着血粘成一大片一大片,身上一股牛马粪的味道,熏得殿上人都忍不住屏息掩了掩鼻子。
金花先是一愣,等看清来人的脸,阿拉坦琪琪格从地上弹起来,顾不得他一身腌臜,一下扑到来人的怀里,蒙语朗声唤一句:“阿桂!”
作者有话说:
离完结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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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唤做“阿桂”的那人身上的味道一冲, 金花心思晃悠,无数的念头在心里喷涌,阿拉坦琪琪格深埋心底的往事沉渣泛起, 她像是刚穿越来时一样,脑仁儿疼。
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驰, 她一会儿看到福临的脸,一会儿又仿佛是阿桂, 都是宽肩膀, 高高的个儿,喁喁的蒙语,她羞涩地头抵在“他”胸上,温厚、瓷实, “他”给她无限的爱护、怜惜。“他”跟她说:“吐了吧。”穿越来时听的第一句话。
脚软得像是在马上颠, 站不住, 摇摇欲坠, 回头看,她也分不清帮她勒着缰绳的是福临还是阿桂,大约两人都有,他们都同她骑过同一匹马。她突然悟了追青不愿意给福临骑,大约因它认旧主,阿拉坦琪琪格和阿桂是它的旧主。
金花读到阿拉坦琪琪格刚抵京时郁郁寡欢的那一段思绪,呵, 原来如此,是一呼一吸间忍不住的心疼、懊悔。阿桂触手可及的好,原本已经攥在手心儿里, 又被阿拉坦琪琪格糊里糊涂地一片天真地推了, 等她回过神儿来, 已经遥不可及。过后每每想起来,都是喘不过气儿的难受。只得不再想。
所以金花从来没从阿拉坦琪琪格的回忆里读到他。只影影绰绰的,是阿桂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驯服了追青,也是阿桂同阿拉坦琪琪格一起在草原上骑着马飞驰。只是那时候他俩都还小,一人一张晒得红黑的脸,日日夜夜,坐卧行走一处。仍都是孩子,不通人事,什么都没说。或者阿桂说了,阿拉坦琪琪格没听懂。等她终于想明白,她人已经远远离了蒙古,囿在京城,高高的宫墙,围出四角的天。宫中嬷嬷天天耳提命面,教她学规矩,她郁郁寡欢。迟了。一切都迟了。她养得白胖,心却枯瘦。
死了。行尸走肉。
刚看到阿桂,阿拉坦琪琪格重活过来,以往迟了的,她又有了补救的机会。金花头疼,手却不自觉揪住那领脏污的皮袍子不放。扭头看福临,他正阴沉着脸盯着她。
炯炯的丹凤眼,闪烁不定的光,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隐约的胡茬,描着他的颌线……从小到大,活了两辈子,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男人。她忍不住苦笑。那么多男人,只他没辜负过她,不管以后如何,乌云珠、第一子……到此时此刻,他没辜负过她。下午使了性子走了,一见她还是要握她的手,问她穿得暖不暖。
还有这个肚儿。眼睛从他脸上挪到自己身上,又暖又软的丝绵袍子下,藏着他的娃娃。终究还是迟了,金花做主,从身到心都给了福临,再没有另一个身子,另一颗心,哪怕另一个念头容阿拉坦琪琪格给阿桂。
金花松了拽着阿桂袍子的手,刚从地上弹起来那一下使尽了浑身的力,现在浑身绵绵的,没劲儿,要是福临来接着她就好了,她想窝在他怀里。可再看他,他的脸比先前更阴沉,阴得像裹着疾雨暴风的云……她柔柔笑一下,掼倒在地,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芯儿是金花,身子却是阿拉坦琪琪格,如今金花占了,可这芯儿和身子都被阿拉坦琪琪格的遗憾折磨,心里揪着疼,一下喘不上气来。
耳朵里像灌了水,嗡嗡地响,所有的人声都从十万八千里外传过来,轻飘飘的。宝音拉着她喊:“娘娘。”她顾不上,使劲抬头看福临,殷殷的眼神碰上他冷冰冰的利刀子似的眼风。她忙着捧着胸口喘口气,终于没等到他的反应,垂下头,两手撑在冰冷的地上,她才稳着没伏下去,她要等着听太后治她的罪。
没想到太后幽幽的声音说:“底下何人?”
阿桂带着全身的牛马粪气味扑倒跪下,用蒙语说:“禀太后……”
刚起了个头儿,太后端着盖碗茶撇了撇沫儿,漫不经心地说:“皇帝还在殿上坐着,禀给大清的皇帝吧。”眼见着儿子气得脸色铁青,皇后歪在地上他也不理不睬,她硬摁下脸上的笑,遮掩地饮一口茶。
“禀皇帝和太后,奴才阿桂,是亲王的家奴,自小,自小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长大。”
“继续说。”太后又饮口茶,撂了茶碗。殿里静悄悄,仅余的几个人见皇帝面色不豫,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只有太后存着心“哐啷”一声把盖碗儿轻巧地掷在桌上。
“阿拉坦琪琪格不是亲王的女儿,亲王欺君。”阿桂伏在地上,从牙缝里硬挤出这一句。
金花听完,伸手去揪阿桂的袖子,喃喃说:“阿桂,你说的,当真?”
先是震惊。不是父亲的女儿,那她是谁,从何处来?顾不上想自己的身世,她竟然先忍不住笑,弯弯的眉眼,红艳艳的唇几乎咧到耳朵上,宝石核一样眼睛,晶晶亮闪着光去看福临。不是父亲的女儿,不姓博尔济吉特,福临就不是她表舅舅?往上数五六七八代,他们没有同一个祖宗。不是亲戚,也就没有血缘关系……他十八,她十六,虽说比现代人早育,在古代也算不得多不成熟的硬生。她火速在心里盘算定了,伸手把虚撑着的袍子摁实了,两个多月鼓一个这样可观的肚儿,伊多半在她腹中好好的。
“万岁,我有……”“喜”字弱弱地送出口,正巧太后怒斥一声:“放肆!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阿桂,你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给皇帝听。”那个“喜”字连金花自己都没听清,福临还是一张乌云密布的脸,坐在上首垂着头不动。他大约也没听清,甚至没瞧见她压着舌尖念出的那个“喜”。
不等阿桂再开口,先听到福临深沉的声线,听不出情绪的,幽幽说:“皇后,松手。”说完这四个毫无气势的字儿,他赶紧闭上嘴,胃里一阵一阵往上翻涌,喉头布满了咸腥气,他怕自己再张嘴先吐一地。可是皇后笋尖样儿细嫩的手指正抓着那人的袖口,他不能不管……长吸一口气屏一屏,她常这么抓着他的袖管,求他、撒娇,春花样的脸,葇荑般的手,抓着他摇一摇。眼下她竟抓着别的男人的袖口,那人还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太后带来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人,金花竟然想也不想一下扑到他怀里,他简直疑心他眼睛坏了。那真是他的小媳妇儿?最近两月身子不爽利,动辄病歪歪的,他穿身沾了点儿香的衣裳,凑近了闻才觉得出的,她都嫌弃得吐,推着他去沐浴换衣裳,结果他伤了风,咳咳喘喘,鼻涕喷嚏泗流;反观她对来人,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手抓着他的脏袍子,脸贴在他身上,那味道,一丈远也闻得到,是沤了些日子的牛马羊粪。
心里先怒到暴跳。只是他是太后教导长大的,轻易不展露情绪和心思,他只攥着拳,垂着头坐着不动,一抬头就见她拽着臭奴才的衣领,又用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看自己。像春水,微微的水波,含着隐约的潋滟,有时映着夕阳,有时照着灯,多数时候都投着他的脸,一双眼睛里只有他,蜜糖那样甜地凝视着他。每次看都心动不已,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好都给她,予取予求。
可她那双小手……他的眼神重变得像刀子,锋利地扫过她。
等听到臭奴才说她不是亲王的女儿。他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的脸上忍不住拧了拧眉。太后千挑万选,选中她,相貌人品学识都不论,只因她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选定了就急吼吼把她宣进京,在紫禁城住了大半年,找了几个老嬷嬷教她,规矩倒在其次,主要是教她学着取悦他。
太后的算盘,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做正宫娘娘,以后生了嫡子女,仍由蒙古血脉的人继承大统。结果,她不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
福临原想跟她做假夫妻,亦是因她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母亲母族的女子,年纪相仿,可跟他终究差着辈儿,原该喊他一声“表舅舅”,他深受中原儒家汉人文化影响,总觉得娶自己的表外甥女儿别扭,“一表三千里”又如何,背德。
可等他大婚那会儿见了她,总也把持不住,一颗心专意在她身上,身子也不听使唤,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连脾性都改了,痴汉似的,摇摆不定间皆是往她身旁凑……早知道她不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他从起头就宠她,蒙古、满清、血脉的忧虑都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从根儿上没影儿。
不过,金花不是博尔济吉特氏,太后会不会逼他废后?重新选个“真”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再一次逼着他娶旁人,然后催着旧帝新后生育子女?想到这儿,他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还是失落。他答应金花不产育,大约也有跟太后别苗头的意味,顺水推舟,偏不让太后如愿,不生育博尔济吉特和爱新觉罗血脉的小娃娃。可是撇开姓氏,只要她愿意她敢,他想生她和他的小娃娃,就像她说过的,“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梁”,可真是塌鼻梁他也不嫌弃,她生的。
她双手撑住坐在地上,抚着胸口猛喘气,她又不舒坦?他心里刺喇喇地难受,想去扶她,捧着,赐座,或者自己搂在怀里。可太后还在继续问阿桂,底牌没亮全,他只能低着头不看她,听阿桂还能说出什么来。
她唤他,有气无力的柔声,她说了什么?他抬头看她,她竟没被阿桂的话吓到,满脸喜色望着自己,小圆脸因为笑都红润了,含情脉脉的。可她竟然还继续扯着阿桂的袖口?!
他为何没发觉她终于放心,松了口气,一手捂在小腹上,老紫色的袍子贴着身子,袍子下那个轻缓的突越发明显。
作者有话说:
终于码了一章,睡一觉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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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音赶上来扶住皇后, 把拽着阿桂袖管的那只柔软的手拉回来,扶她跪正,揉揉她的背, 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地尊称一声:“娘娘。”再跪下,把皇后跟阿桂隔开, 生怕这对被拆散的“青梅竹马”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再闯下祸。
她最知道阿拉坦琪琪格跟阿桂的那一段情。
小时候是猫嫌狗也嫌的两个孩子,阿拉坦琪琪格念书, 阿桂就在外头追狗撵鸡, 等师傅放学,带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来逗她乐,两个小人儿在草地上一处滚。
等长大一点,阿桂看阿拉坦琪琪格的眼神先欲语还休, 可阿拉坦琪琪格还跟个孩子似的, 黑红的脸上一双眼睛闪闪亮, 捧着脸凑到宝音跟前, 说:“姑姑,我生的好看吗?”不等她答,又翻身躺在炕上,手攥着自己的大辫子,用辫子梢儿扫着脸,若有所思地说,“阿桂说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