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听着句句理,却又句句不中听,只能挺着肚子回了屋,坐在窗前偷潸,只把一双眼睛哭得桃儿似的,外头是蓝的天,蓝到几乎泛白,像一件反复浆洗直至腿色的旧蓝布衫。
“大少奶奶好像在屋里头哭呢。”王妈下来眨了眨眼睛说道。
翠芳掀了掀嘴唇道:“白眉赤眼,哭什么?不会是因我那两句话将她吓哭了吧?”
二太太睨着她道:“你当谁都像你似的没心没肺,你说话倒是过过脑子。”
越珒早已坐不住,起身上楼去了。轻手轻脚猫到她的身后,从后头一把抱住,下巴颏抵着她的肩窝,“夫人,宝贝,姑奶奶”的叫着。
朱丹还沉浸在伤感之中,无心理他。
“是不是十姨娘惹你不高兴了?她这人就是这样,信着嘴说,不动脑子的。”
朱丹把肩膀一塌,横眉道:“你赖别人做什么,是你惹我不高兴了。”
越珒没料到竟是自己,傻笑道:“原来罪魁祸首是我。”又起身蹲到她的面前,用大掌替她揩着泪,“那你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出出气。”
她伸手将他一推,偏巧他没蹲稳,咚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两条长腿螃蟹似的支在那儿,模样很是滑稽。朱丹见状忍不住嗤地抿嘴一笑,又好气又好笑,脚尖轻扬,嗔怪道:“哎,你故意的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故意使自己出丑吗?”
“谁知道你呢,你那心思谁能琢磨的透呀,天天睡在一张床上,心里却夜夜盘算着怎么将我送到千里之外去,我睡在你旁边,竟一点儿口风都没探到!”
越珒哑笑着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坐到她身旁道:“你又冤枉我了不是,你听我狡辩。”
朱丹一怔,抿嘴笑道:“好,我听你狡辩!”
他又厚着脸皮贴到她身上来,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半晌蹦不出一句词来。
朱丹催道:“怎么,还没想好词。”把身子一扭,“还是连狡辩也懒得狡辩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都说了,你也都明白了。”
朱丹茫然道:“咿,你说什么了?”
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抵在她的唇边,“嘘,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你我之间何须多……嗯?你今儿喷了什么香水,真好闻。”
朱丹无奈道:“当真是狡辩!”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朱丹只得暗自揣摩着他的心思。
他又喃喃了两句:“我真恨我自己没有两个脑袋四个身子,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但我心里都是你和孩子,这一点不假。”
他太疲乏了,又因闻了这柑橘草木的香气神经舒缓,就这样搂着她打起盹来。
她就这么由他抱着,不敢乱动,也是心疼他总也睡不好觉。无聊了便望着他的睡颜,一会触触胡茬,一会摸摸眉毛睫毛,但一想到要去香港的事情,便满心满肺的舍不得,忍不住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嗫嚅道:“要是往后都像今日一般就好了。”
说完鼻孔里喷出一口薄气,笑自己傻气。
眯了一会儿,王妈进来道:“大少爷,电话。”
越珒骤醒,因睁眼太快,一只眼翻出三层眼皮,他温柔地挪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语道:“我去接个电话,你接着睡会儿。”
出了卧室门便换了一副面孔,冷着一张脸问王妈,“谁的电话?”
“嗳,就是那个叫土匪的日本人。”
越珒也不去纠正她,轻笑一声,转身走去书房接电话。
次日广和梨园门口围满了日军,土肥原瞥了一眼水牌,指着头一个名字道,“就他了。”
班主竖起大拇指道:“司令好眼光。”
随后顾氏兄弟下车进了戏院。
“顾桑,你们的京戏我不太懂,还请你来点戏。”土肥原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越珒转着手上的婚戒,问躬身立在一旁的班主:“他请的是哪个角儿?”
“嗳,点的水笙老板。”
越城闻言霍地起来,黑着面孔要走。
越珒睃了他一眼,冷冷道:“给我坐下。”
越城双手插兜,扭着脖子道:“要么换人,要么我走,我听他唱戏恶心。”
上海梨园行里谁人不知水笙和顾家三姨太的绯闻?不过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段孽缘罢了,放在民国以前,十有八九是要被拉去浸猪笼的,眼下国门一开,思想开化,竟有文人研墨蘸笔写成一段佳话,倒说这是至真至纯的爱情,戏子亦有情。
班主默默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戏文里的桥段,瞧这顾二少爷的态度,也知其中为难。
越珒道:“耍性子也该分分场合,坐下!”
越城气得呼哧哼哧地往椅子上一倒,翘起二郎腿道:“这大上海离了他水笙没人会唱戏了是吧?”
越珒对他的牢骚置之不理,朝土肥原笑了笑,“舍弟年轻气盛,扰了雅兴,还请见谅。”
又对班主道:“请水笙老板好好唱一出霸王别姬。”
班主连应着小跑去了后台。
越城烦躁道:“又别姬,一年别三百回,就不能整天新鲜的玩意。”
土肥原道:“你们的项羽很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赢则生,输则死,即使败了,也是个英雄,我很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