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些失望,她也想要口琴,吹口琴,她喜欢一切新奇的物件,没见过的,没听过的,她索性有事?没事?就往人家知青宿舍跑。最大?的知青,叫刘芳芳,二十一了,念高中成绩很好,政策一变,一下断了念想,她来月槐树极其不情?愿,是这几个中最抗拒的,但没办法,还?是得?来。
刘芳芳随身带着书,还?有个电子管收音机。每次一开机,得?预热一会儿才出声,滋滋啦啦,南北在旁边屏气等着,特别期盼。好像,收音机里是另一个世界。
知青们日子过得?枯燥,疲惫,整天想着怎么能吃上点什么,南北则琢磨着怎么听人讲城里的事?,蹭个收音机,但人家太?累,刚开始还?觉得?她小?女孩可爱,逗弄两句,很快就懒得?应付了。
清明过后,就没那种乍暖还?寒的气候了,等到四月底,家家户户都在拆洗棉衣被褥。知青们不会,跟着公社里的老大?娘老奶奶们学,其实这类活计,月槐树最巧的是李奶奶,她是老姑娘,一辈子没出嫁,她不爱交际,人找她做活儿,她就接,接了后大?门照例关上,等人再来取。人见她独居可怜,每每带些粮食上门送活儿,权当接济。
趁天好,章望生跟南北也在家里拆被褥棉衣,这活儿只见凤芝做过,两人好不易把被面拆下来,弄到河边去洗。河边都是洗被面洗衣裳的,蹲满了妇女小?孩,见了两人,招呼说:
“南北,能给你三?哥搭把手了啊?”
“能啦!”南北赤着脚,跟章望生一起捶被面。
河水哗哗淌着,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风一吹,动得?厉害,芦苇翠翠的,里头有鸭子穿行,稳稳的,像悄无声息的小?舟。不知什么时候,岸边过了狗,不止一条,你追我赶动静很大?,鸭子们这才掉头往芦苇深处游。
“三?哥,你看,黑子真威风,跟个狗司令呢!”南北累了,叉着腰看狗,不远处,吴有菊也在洗被面,他?身体?很硬朗,眼前看了一堆被面什么的,真不晓得?他?一个人住哪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洗。
章望生便跟吴有菊打了个招呼,说:“吴大?夫,这洗完太?重了,我帮你抬回去吧?”
吴有菊不肯,他?这老头倔着呢,但凡自?己?能勉强弄的,绝不麻烦人,章望生笑:“吴大?夫,你这一点点往回拎,得?弄到天黑,回头再摔了跌了,不值当的。”
这倒是个理,吴有菊肯了。
水里飘来件小?孩肚兜,章望生一把抓住了,抬头看,是前面雪莲正在洗衣裳,雪莲姐冲他?笑:“刚留神是望生,跟南北一块儿来的?”她很自?然?地又看向?了南北。
南北笑起来:“雪莲姐,我给三?哥搭把手呢!”
他?们跟雪莲姐也不怎么来往了,人情?这个东西,是靠家里长?辈维系的,嫂子走了,狼孩哥也死了,好像往来就自?然?而然?断了。雪莲姐也做了寡妇,月槐树最漂亮最年轻的寡妇。
做寡妇得?有做寡妇的样子,尤其是新寡,得?脸儿黄黄的,眼珠子呆呆的,见人就能淌下两行泪。可雪莲不一样,她很快就是老样子了,很热情?,爱说爱笑,妇女们就说,雪莲咋那么高兴啊,一点不像死了男人的。
“望生,你们这怎么套被面啊?你会吗?”雪莲问章望生。
公社一些妇女很爱跟章望生开玩笑了,他?很容易脸红,面对雪莲姐,他?一直有些不怎么自?在,便说:“我见嫂子弄过。”
雪莲见他?红了耳朵根,再瞧几眼,心想真是不能再把望生当弟弟那样看了。她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年轻后生。
拆洗的天气非常晴朗,能晾满满一绳索,还有厚衣裳。社员们都穷,没有谁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来的几个知青,穿着打扮要比社员们好?些,他们也洗衣裳,晾在宿舍门口。
南北来蹭收音机,看人家衣裳没有补丁,在太?阳地里飘,回来就?跟章望生说:
“咱们公社的人全都是阮咸,只能晒破烂衣裳。”
被面衣裳晒了一天,全是太?阳味儿,很好?闻,章望生坐床沿一样样慢慢折叠着: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南北说的是阮咸晒衣,以前章望潮在时,喜欢给她讲《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在章望潮眼里,南北就?是书中那?样聪慧异常的小孩子。
《世?说新语》成了封建主义的东西,已经?烧了,但里面的人,故事,南北还都记得。
“李崎哥还有芳芳姐他们的衣裳,都没有补丁,是纱罗锦绮吗?”
南北觉得知青们的衣裳,是世?上定好?的了,八成就?是《世?说新语》记载的那?种。
章望生笑道:“当?然不是,书里说的那?种衣裳非常华美,古代的衣裳跟现在的也不一样。”
南北问:“那?城里当?大官的,有钱的,是不是穿那?种衣裳?”
章望生不晓得了,他没接触过那?样的人。
南北喜欢漂亮的东西,她对漂亮的衣裳有了幻想,可又无法幻想,不知打哪儿下手,直到李崎说想借篾刀,章望生下工回来让南北给送去,她乐颠颠去了。
屋里刘芳芳正躺着看书,她太?累了,一句话不想讲,知青们轮流做饭,今天轮到另一组,她先躺着了。
她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小说,里面带插图,插图上是俄国的贵族,南北本来想看看刘芳芳有没有在放收音机,瞧见她在看书,便凑过脑袋,立刻被插图吸引了。
“芳芳姐,这什么?书?这是外国人吧?”
刘芳芳觉得她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敷衍说:“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他们都是俄国人。”
“俄国人?”南北重复了遍。
刘芳芳说:“俄国就?是苏联的前身?。”她说完,心想一个乡下孩子能知道什么?呢?南北却?道:“苏联我晓得的,我二哥的学校以前有个老?师会说俄语。”
说完,她模仿章望潮的腔调,咕噜咕噜说了一句。
刘芳芳这才抬眼看她:“呦,你还会说我爱你,跟大人学的吗?”
南北愣住,这话是她听二哥跟嫂子说过,二哥说时,嫂子笑着问这什么?鬼话,二哥光笑,就?是不告诉她。
“什么?是我爱你?”南北在书上学过爱祖国,爱人民,她心里忽然被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占据。
刘芳芳说:“你小孩儿不要问这个,这是大人才有的事。”
“就?是我喜欢你吗?”南北坚持问下去。
刘芳芳想了想,说:“比那?还要更深吧,我也说不清,嗳,你小孩子家别问这个了,可千万别到处乱说。”
南北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非常新奇,和任何?词语都不同,她很兴奋,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以至于,刘芳芳有些紧张地交代她,不要说自己在看书云云的话,都没怎么?听清。
她再去学校,忽然觉得同学们都很幼稚了,她看着他们打闹,骂人,年?纪大些的,十?四五的,还是很愚蠢的感觉。老?师在讲台上让大家一个一个背语录,原先的老?师,因为?大字报的事情已经?被弄去劳动了,不再代课,取而代之的是贫农代表,他每天要监督学生们背诵。
这对南北来说,太?简单了,太?枯燥乏味了,她以前想着卖弄自己的好?记性,被老?师夸奖,现在不了,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发生的这种变化,她觉得一切变得无趣,无聊,她觉得寂寞,是脑子觉得寂寞,总想看些,听些不一样的,比如?芳芳姐的那?本书,比如?“我爱你”,她漫无边际想了很多很多,非常饥饿,肚子饥饿,心里边也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