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小道士小心翼翼将碎瓷片清理干净,而我低头看着那方小小印章,遗憾道:“好吧,原来如此。贾辛死了,它只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僵尸……而已吗?”
“说起来,哎。”小道士不知怎么,学我一同叹息,“师兄遇见僵尸时,它尚不能自主行动。而现在看来,它能松开右手掉落印章,说明镇尸符被揭去后,僵尸已经‘觉醒’,继而离开义庄。它的尸变实在比我想象中快许多。”
“换言之,我们要尽快抓住它才行,否则我也难以对付。没有法印在,能用的镇尸符仅有剩下师兄留下的这些了。”
忽然,手掌心里被塞上了三张朱砂黄符,我听见小道士嘱咐道:“方烟,你小心拿好镇尸符,待会儿我会告诉你怎么用,学会保命足矣。届时我去捉拿僵尸,你就好好呆在客栈里等我。”
连同镇尸符一起,我紧握住小道士的手,不让其抽走,沉默片刻,才说道:“既然你是一定要去抓回僵尸,也承诺过事成之后一定带我去开州,我也只好这样,你不是问我僵尸的下落吗……如果僵尸生前便是‘贾辛’不错,那么我现下有十成把握告诉你,它现在就在教坊司里。”
“在教坊司?”
“恐怕它一直都在……”
“方烟,难道你在教坊司晕倒的那晚,见到过僵尸?”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何止是那一晚上!这一切太难解释了,是梦……都是梦。我原本还无法将梦中所见联系起来,直到看见印章上的刻字,很多事情都清楚了。”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梦,梦魇?方烟,梦里发生了什么吗,你怎么了?”小道士的眼光中充满了焦急和不知所措的关切。
他会永远如此吗,还是说,某天醒来,他也会变成和其他男人一样呢?
我深深地吸气,压抑住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继续说回僵尸之事:“梦而已,我也没有受伤,这些不重要。小道士,我还要说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在教坊司,除了僵尸,还有一个穿紫衫的女鬼。要小心,它们两个。”
我们约好,三日后,我们到桃花坞的第七日,便是小道士计划制服僵尸“贾辛”的大日子。
捕尸
三日后,我们按计划去捉捕即将尸变的僵尸“贾辛”。
是日,正午,毒日当头,万里晴空。
风如热浪,灼烧每一寸肌肤,汗水粘腻,湿透贴身的衣衫。不管是人或动物,是花还是树,都宁愿歪着头,不想动,不肯动,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天随人愿,这正是对付僵尸的好时机。
小道士领我来到教坊司废墟,穿越湖干石倒的园子,走过坍塌过半的长廊,终于来到烧成黑炭模样的主楼门前。一楼被烧损得尤其严重——大门几乎是随手一推即轰然倒地。我们跨过横躺在地的大门,进入主楼内部,光线瞬间暗下来,只看见地面上斑驳交错,星星点点的光柱原是从门墙屋顶的破漏处透下来。大火已过去十三年,火燎烟熏之气经久未散,同时夹杂些许死人的腐烂怪味。
我不禁生出几分恍惚,曾经的教坊司车马盈门,宾朋满座。十三年前,可怖的大火只是冒出苗头,有人大喊着“走水走水”,可寻欢作乐的客人哪里舍得怀中香玉,误以为小小火灾并不碍事。等浓烟呛疼眼睛,他们已经头晕脚乏,想走而走不了了。接着所有人困于楼内,被活活呛死,烧死。
“方烟,你用这个捂住口鼻。”小道士递给我一块干净手帕,不忘嘱咐道,“当心脚下碎瓦片。”说完,他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抽出浸泡过黑狗血的捆尸索,凝神观察楼中四面八方的情况,同时将我护在身后。
小道士最初不愿我同来涉险,可我表示,正午时分,阳气旺盛,女鬼难以现身,僵尸行动亦受限。一来,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不大,二来,我只有亲临此地,才能凭借凌乱的记忆向他指明僵尸的藏身处,还有第三,我可以与他配合埋伏,引僵尸入局。
两人小心翼翼避开碎砖破瓦走入深处,居中是一个偌大的,将近半人高的戏台,焦黑的编钟、古琴、琵琶等各式乐器横散落一地。围绕在戏台周围,甚至二楼都有观赏的雅座包厢。目光顺着包厢上移,发现包厢房顶之上仍有半截门窗。我这才恍然大悟,教坊司主楼原有三层楼房,只是三楼因大火坍塌,所以从外面看来像是二层小楼。即使残破如此,仍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教坊司何等气派。
我凭梦中记忆,绕过戏台,终于一座扶手尽毁,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窄楼梯。在大火之前, 楼梯应当能通向三楼的房间。而现在,它的尽头只是比一楼更幽暗的废墟而已。
“就是这里,上去后,西南角落有一具立靠在墙边的棺材。它就在里面。”我指了指楼梯,压低声音向小道士说话,仿佛怕被什么其他人听见。
小道士微微点头,“这楼梯不安全,容易踏空跌落,你就不要跟我上去了。”
他轻轻挥手,在楼梯处便落下许多豆大的黄铜铃铛。我知道这是镇魂铃,平时怎么摇动都不会响,只有遇到邪祟之物时才能发出声音。小道士又不慌不忙把符纸封住了一楼所有门窗和墙上豁口处,再把捆尸索布在教坊司的大门前,绳索上早已系满小巧的镇魂铃,最后撒香灰在地上,形成如太极般的阵法图。
“你就守在镇魂铃旁边。”小道士示意我站在门外稍远处,刚好能被阳光照拂,“等僵尸来了,你便需拉动绳子,像这样……”
我照小道士所说,轻轻一拉垂落在旁边的绳头,门口立刻竖起三四排的捆尸索,将大门及最近的废墟石头围起封死,刚好能够把一个人困在这八卦阵里。
我仿佛能看见,青脸尖牙的僵尸,行动僵硬笨拙,一点一点被小道士逼入门口的陷阱中,一不留神被地上突然弹起的绳索紧紧束缚着,刺耳的铃声呼拉拉爆发,因剧痛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是入了天罗地网,不可能再逃开。
这正是我们之前商定好的计划。
小道士再三检查过所有机关布置之后,手握桃木剑,全神戒备地重新走进一楼幽暗阴冷的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越跳越快,难以自制,“贾辛”的模样不断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我想起,“他”在梦中曾朝我靠近,以极慢且僵硬的姿态。我应该尖叫,然后逃跑对吗?可我没有躲,甚至没有害怕,反而感到一阵心安。即使“他”此刻是怪物模样。“贾辛”在我面前站定,缓缓抬起双臂,手掌心刚刚好触到我的脸颊,先抬起又落下,稍稍触碰后又弹开,似乎是担心伤害我。
“贾辛”不应该有任何感情对吗?可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水,“他”的注视充满怜爱。
我……我无法……放弃“他”,看着手中的捆尸索,我还是选择放下,在小道士之后也踏入黑暗。
我急急忙忙跑回戏台后的楼梯处,刚踩上第一级台阶——“咔嚓”——腐朽的木板立刻不堪重负裂开,右脚踏空后生生卡在破木当中。我只要抬腿,脚踝便传来钻心的剧痛。
疼痛使我恢复一丝神思清明,我这是在做什么?
恰在此时,头顶上方传来因激烈打斗产生的震动,多年积压的粉尘混杂着木屑落得我满头满脸都是,偏偏还不能躲开。
“小道士,我在楼下!”
紧接着一声巨响盖过我的呼救,像是什么东西撞倒桌椅之后后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我只能暗自祈祷,处在下风的千万不要是小道士。
一步一顿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楼梯附近,非人一般的嚎叫嘶吼穿透木板直达一楼,在我上方的恐怕就是“贾辛”。这时我反而不敢出声呼救,既担心让小道士分神,又害怕再见“贾辛”,恐怕未能如梦中那般安全。
忽然,天光乍现,我感到双目刺痛的同时,腹部也被一块冰冷的硬邦邦的巨石击中,对方冲劲极大,以致于连我一同从楼梯上滚下来。右脚终于摆脱楼梯板,但与此同时撕裂感几乎使我陷入晕厥。
“方烟!”小道士大声呼喊,“方烟,醒醒!”
我刚恢复神智,才发现所谓的冰凉巨石竟然是僵尸“贾辛”。他就倒在我面前,一边翻滚,一边哀叫呻吟。灼热的正午阳光从二楼穿透破开的天花板,将他紧紧箍在地上。他拼命想要翻过身,让眼睛和皮肤避开阳光,这模样犹如搁浅在河岸,试图挣扎求生的一尾小鱼。
“把镇尸符拿出来,快!”
我环顾左右,都没看见小道士,直到抬头才发现有个人影悬吊在天花板窟窿处。他仅凭一只左手抓住裂开的木板,身体摇摇欲坠,而右手鲜血淋漓,显然是受伤无法使劲。原本在他下方的楼梯台阶因刚才的打斗全部裂开,锋利的木刺碎片铺满一地,就像是恶魔张开巨口,等待猎物落入其中。
小道士的声音既焦急,又虚弱,“快点……方烟,想想我之前教你的方法,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