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按住父亲颤抖的双手。我已经好久没有握过他的手,没有拥抱过他,他此刻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老头。
“为什么,爹,你用这种方式把娘留在身边?”
他哽咽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把你们母女俩带到定州三年,才三年……她就……我想都不敢想没有你娘的生活。烟儿,你不明白,失去她,比要我死还难受。”
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但是施换魂咒的时候,她太虚弱了,只有部分魂魄进入这个身体,与赵姬原本的魂魄融为一体,结果她开始神志混乱,有时是赵姬的记忆,有时是任蕊的记忆。这病症越来越严重,而且无法控制……”
“怪不得她性情古怪,我从小时起,你就不准我去见她。”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想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居然一直在我身边。我恨了这么多年,在我眼中抢走父亲的恶女人赵姬,居然就是我的母亲。”
小道士环视卧房一周,皱起眉头道:“恐怕不仅是失控吧,师伯?恢复任蕊记忆时夫人肯定很害怕,自己的脸怎么会变成其他女人模样。所以夫人房间里连一面铜镜都没有,也没有其他能照出人影的物品。那么,近来传闻中的水鬼,不会是……”
“不,不,人是我杀的。”父亲急忙否认道,“我是怕,怕她们乱说赵姬疯癫了,神志不清这等闲话,才……才下手的。”
小道士朝我看了一眼,轻轻摇头不语。
父亲掰过我的肩膀,慌张道:“她不会伤害别人,你们不能动她。你应该知道,用过换魂术的人一死只有魂飞魄散,不能再投胎的。她可是你生身母亲!”
“是,我知道。让我再看看她。”我代替父亲坐在赵姬床边,摸了摸她的手,如冰块一般,再轻轻将手贴在她额头,也是同样冰凉,“娘,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烟儿。”
也许是我的再三呼唤让她想起了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看嘴型,就像是在说“烟儿”或“女儿”。我竟有些不舍。
“娘,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我背对父亲,因此他没办法看见我从怀里悄悄拿出来一张摄魂咒的符箓,以迅雷之势念咒,并贴在她印堂正中。
“方烟!你干什么!”与我配合默契的小道士早已制住父亲。
等他反应过来太晚了,赵姬已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变得煞白。我好像看见一只本就摇摇欲坠的燕子风筝,忽然借风力挣断丝线,飘向更远处,慢慢淡出视线……娘,你终于自由了。
“我愿意承担弑母的罪责。”我对一脸不可置信的父亲说道,“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女儿。今天我离开方府后,永远不会再回来。”
“方烟!”
离开方府的时候,天色大亮,街道上赶早集百姓只剩零零散 散个,街边不少店铺正忙着开门迎客。鸟鸣声混杂着叫卖声,真是热闹。
我和小道士原本想为真正的赵姬做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无奈赵姬的部分魂魄已经与母亲任蕊一起湮灭,终是不能成功。
荒芜的后花园里有一株枯槁的桃树依然在顽强挺立,只不过树下现在埋葬的是两具女人的尸体。小道士用铁锹用力插入沙土中,停住,顺势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珠,对我说:“你刚才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嗯?什么时候?”
我也铲上一铁锹土,补了一句:“我的什么样子?”
小道士低了头,把最后一抔黄土盖在坟冢上,“你说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
我们走出方府之前,吴子傲一直瘫坐在赵姬的屋子里,即使我让小道士从他身上搜出钥匙,找回了藏在书房里的秘籍,他也纹丝不动。但就在我们把铁锹放回花匠小屋外面,正准备从后门离开时,吴子傲拖着疲态的身体走了过来。
在晨曦光照下,他的花白头发更明显了。
“你以为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就能跟他走,你以为选了一条比我更聪明的路吗?”
我说:“没有什么聪明的路,笨的路,容易的路,艰难的路,幸福的路,痛苦的路……路与路千差万别,路与路哪有不同?我只是要走我自己选择的路。”
吴子傲看着我笑了,指着我对小道士说道:“哈哈,吴空师侄,你听到吗?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吗?”
吴空无言以对。
“我们不会在一起。至少不是现在。”我拉了拉小道士的袖子,说道,“吴空,我们走吧。”
我们俩在街上随意逛了逛,最后走入一家茶楼享用早饭。坐在临窗处的我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微风吹拂过我的脸颊。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有我刚买的新衣裳。这情景似曾相识,就好像我们第一次从方府私奔到外面的时候。
“啊,终于轻松了。那你呢,这之后你打算去哪儿?回饮虚山?”
“我还没想好……那你?”
“我从来没有变过。”
“开州?”
“对。”
我看见小道士在温煦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小道士,我要怎样使你明白这一切呢?
“我计划从桃花坞渡河去开州,要不,你再陪我走一趟也好。”
再度回到桃花坞,只隔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却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们在桃花坞待不到一个月哦,怎么感觉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
“二十五天。”小道士答。
我们先去了元宝客栈。客栈外多了三座新坟,两座挨着近的是徐阿公和徐雀儿的,另一座是袁豹的。我告诉小道士,自己想祭拜他们,要去客栈里面找点清酒和水果。
客栈里当然没人住。正房墙面都被推到,这都是赵霄干的好事。横七竖八的家具散落其中,表面积了一层厚灰,地面更是被整个挖开。还有一条黑黢黢原本通往地下金库的地道,我瞧了瞧,不确定是否被完全封住。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徐阿公做的两大板毛豆腐,白色细腻的绒毛将豆腐完全裹住。一定很好吃,我想,可是两大板毛豆腐均是完整无缺,是不是说明雀儿走之前终究是没尝到阿公的手艺?既然找不到干净新鲜的水果,我干脆在他们的墓碑前各自放了一小杯酒和一碟毛豆腐,还在上面撒了盐和辣椒。
我们接着去桃林和教坊司。许多枯败的桃树长出了新的嫩芽,也许过个几年,桃花坞会再次因桃花而声名远扬。但是教坊司已经不复存在。在第二次大火后,官府派人将废墟彻底清理干净,不留一砖一瓦,而今只是一片巨大的空地。
最后我们去了一趟义庄。义庄一如原样未变,腐朽木头混合死人怪异味道经久未散,孤零零地矗立在桃花坞的村庄之外。大概因为和死人打交道的地方总是容易被人遗忘,它才能始终如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重返山神庙。我把大桃山的顶峰指给小道士看,“对,最高的就是宝石峰!我在宝石峰见到过最美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