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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古塔敲响六点的钟声,黄昏如约而至,用玫瑰色的指尖轻扣金碧辉煌的宫门和闪烁异彩的绘窗。皇宫家宴终于开始了。
初夏的晚风也闻讯赶到,殿中很快就弥漫了佳酿的醇芳、烤肉的焦香,以及鎏金香炉缓缓吐出的异香。落日下的金银酒器闪着七彩华光。餐具镶嵌的宝石耀得人睁不开眼。觥筹交错间,王公贵族们三三两两围坐矮几旁,或斜倚、或仰靠在柔软得能陷及脚背的波斯地毯与兽皮上,嵌满金银宝珠的华冠深陷在蚕丝绣枕里。
能让人如此欢愉享乐的场合当然少不了笙歌曼舞。若非如此,作为戏团乐姬的你也无缘亲眼目睹这场能让神只咂舌的纸醉金迷。
你手上缓缓拨着弦,箜篌的悦耳滑音让你暂时忘却了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玛丽姗黛正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戏团的头牌舞姬果真不俗,泛红的金色卷发在烛光和夕阳下甩出一圈圈绚丽的玫瑰色涟漪,牛奶般的肌肤在深紫色薄纱中若隐若现,纤细腰身每一次伴随鼓点节奏的旋转、扭动都牵引周身缠绕的细金链。链上无数的小金铃伴着女郎雏莺般无拘无束的娇笑,灵巧舒畅地流泻出一汩汩清脆妙音。
你仍旧不敢抬起隐在面纱下的脸,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悄悄瞥向戏班班主,想看看他是否对玛丽珊黛的舞蹈满意。肥胖的中年男人正艰难地蹲跪在塞卢斯殿下身旁,脸上带个讨好的笑,将流泛金紫红色光辉的琼浆玉酿倒入皇长子的琉璃杯中。你很惊奇地发现,这位帝国未来的统治者并没有像他的兄弟和堂兄弟们那样躺靠在软毯上,而是正襟危坐于大殿上首王座左侧的主位上,鸦发微卷,恰到好处地落至肩头,不经意间带出独属天家胤嗣的雍容典雅。他也没有像其他王公贵族那样,身着用金丝银线绣满华贵花纹并缀满珠玉宝石精致织物。在一片深酒红、紫罗兰、耀日金中,那袭雪白的丝绸长衫简直光亮无瑕得耀眼。
夏风吹拂,长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隐现其下的白玉般喉结与锁骨。
然而,英俊的王子殿下似乎不太开心。他没有理会班主献上的殷勤,将手中的琉璃杯略重地搁在桌上,白色大理石般光洁的额下,浓眉微蹙,英挺的鼻梁难以掩饰地透着威压,海蓝色眼眸阴沉地扫视了一圈殿里四仰八叉、嬉笑戏谑的王公子弟,本就冷硬的薄唇瞬间抿成了一条线,却不知为什么,隐忍着没有发作。
你越发好奇,在这一片歌舞升平里,不知是什么惹到了他。塞卢斯殿下地位尊崇,是早已故去的元后的独子,是众朝臣默认的皇位继承人,也是万民瞩目的天选之子。戏班来到皇都不过几日,你已经从说书人那里听到了无数个关于他政绩的传说,说他十七岁时就一手平定了行政省总督的叛乱,三年前独自带领三百精锐生擒亚述王。还有人说,若非他主张丰年存粮,波斯波利斯如今早该像邻国一样饿殍遍野……
“他总是站在百姓这边的,他从不会像其他王子那样,随意征用民众的土地、牛马,也不会像多数贵族那样,随意打骂杀戮奴仆和外族人。”
“对,从来不会!他是个多么良善的人呀!”
集市上瞎眼老头的话赢得人群里一片高声附和。这样一位深受黎民爱戴的王子,是什么事让他如此不顺意呢?
你想得出神,在塞卢斯殿下的目光扫向你时,竟然忘记了避开眼睛。
你可以对天发誓,那一刻,皇长子愣了一秒,眼睛扫过你手中的箜篌,冷冽的目光随即柔和下来,表情显出惊讶和不可思议。
乐姬与王子对视是大不敬之罪。你吓得心尖儿一颤,箜篌险些弹差了一拍。
幸而玛丽珊黛金红色的脑袋隔开了你与他交错的视线。艳丽的舞姬轻快地旋上殿首几级台阶,让人艳羡的窈窕腰肢弧度柔美,卧跪在塞卢斯殿下的矮几旁,一只纤细的手臂端起矮几上的琉璃杯,另一手攀上塞卢斯的肩膀,将酒敬献给王子殿下。
塞卢斯不动声色地避开,微蹙眉,面色不悦。他的目光绕过玛丽珊黛,再次看向你,你却早已经乖乖低下头,只顾弹琴,什么也没发觉。
玛丽珊黛撅起粉嫩的唇,识趣地站起身来,却并没有将酒杯放下。她转了个轻盈的舞步,瑶臂舒展,紫纱轻飘,面向一众王公轻窕媚笑,然后出人意料地将王子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最后还伸出小舌,轻轻舔舐杯子边缘。
席下瞬时喧笑声四起。波斯国法甚严,如此不拘礼法的舞姬实在难得。玛丽珊黛瞬时挑起了众人的兴趣。年迈的老皇帝早已离席,一众年轻的王子和公族少了拘束,言谈也如举止一般,渐渐放纵起来。
“可真是个小妖精……那么浓密的玫瑰色长发,一把或许都揪不住……”
“当然不行,这样的货色,就得用链子栓起来,狠狠往下摁住……”
接话的是达里奥斯。这位皇帝幼子早就离开了自己在王座右侧下首的席位,正靠在大殿金石柱旁,近距离细细观赏已经回到大殿中央的玛丽珊黛。他与他哥哥身量相仿,长相也有六七分相似,乌黑的卷发齐拢到耳后,黑色的眼睛藏在深邃的眼窝里,闪着狼顾般的光。你在戏班里这几年,见惯了这种目光,你知道,那是捕食者盯着猎物时的目光。
“看那一身皮肉,白得能看到血管,一定像羊脂般软……腰身多柔韧!还有可爱的小肚脐,软绵绵的小脚……”
“真想……涂上蜂蜜和油脂……一口口舔掉……”
“或者抹在你的大家伙上,让她那条灵巧的小家伙去舔!”
达里奥斯话音刚落,殿中就爆发出一阵哄笑,玛丽珊黛并未介意这低俗玩笑,银铃般的笑声在一众男人低沉的声音中格外悦耳。今夜是她的元夜,也就是东方青楼里所谓的初夜。如果能叫一个好价钱,她将在皇都名声大噪,以后或许能给自己赎身,或许可以找一个愿意买自己的主人,最差也能找到一个王公贵族做自己的长期租客。只要能摆脱班主阿曼,哪怕仅仅是暂时的,无论被如何侮辱,玛丽珊黛都可以忍下。
就像她为了讨好阿曼,出卖你三日前的逃跑计划一样。
你后背和手臂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隔着乐声传来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你头垂得更低,尽量专心致志演奏那架凤首箜篌。
箜篌是你在东方学过的乐器。那时的母亲很年轻,很美。京城初夏的暖阳下,她常抱着年幼的你,坐在闺房窗下,等父亲回家。窗外的栀子树开着洁白的花,密密匝匝的香气沁得人心里满登登的。她轻吻你的额发,或把盛开的栀子花插在你的发鬓上,或将刚编好的、串着白玉珠的红绳手链系在你纤嫩的腕上,然后握住你的小手,教你如何拨动琴弦。如果那时的你没有那么贪玩儿,没有为了逃避学琴而趁解手的功夫溜出家门,你一定会告诉母亲,她弹的箜篌声如昆山玉碎、梧林凤鸣,她弹琴的样子当使湘妃汗颜,嫦娥掩面。
可那时的你,心里只有西巷的糖葫芦和绿豆糕,只有北街的五彩风车和虎头风筝。于是,直到后院那树洁白的栀子被大火烧成黑灰,直到你磕磕绊绊地奔回一片狼藉的家,直到母亲满是血污的手最后一次握紧你的小手,直到你腕上的白玉珠被染得鲜红,你也始终没能告诉母亲,她弹的箜篌有多么动人。
你等呀等,但父亲再也没有出现。你趴在母亲身上哭得精疲力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次日,你在巡回戏班的帐篷里醒来,一个肥胖的中年波斯人正在数钱,而把钱交给他的人,正是父亲的贴身护卫之一。
那之后,你拼了命地学箜篌。戏班的人笑你不自量力,妄想和活泼艳丽的玛丽珊黛争锋。其实,你只是希望能再听一次母亲指下的琴音,仅此而已。
“啊!殿下,别这样!”
你顺着娇呼声望去,瞥见了被达里奥斯压在金石柱子上玛丽珊黛。她不断挣扎,已经衣衫不整,大片雪肌被烛光映得发亮。
达里奥斯仰头大笑。“哥哥不识货,本王会疼你的!”
他说着从小指上摘下一枚戒指,随手扔向班主阿曼。这不合规矩。对于头牌,在场的贵人们理当依次竞标,价高者胜。阿曼匍匐上前,捡起戒指,看了看上面的红宝石,嚅嗫着想要抗议。达里奥斯不满地砸了砸嘴。
“我的朋友,你太贪心了。像她这样的货色,西北贡品里要多少有多少。那戒指能值两个她了!”
其他贵族有些随声附和,有些心中不平,却不敢抗议。达里奥斯是被皇帝溺爱的幼子,他的母妃则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嫔。有资格出席皇宫家宴的贵族,没有一个会低估枕边风的力量。
阿曼瑟瑟缩缩住了口,玛丽珊黛却仍旧在达里奥斯手里不断挣扎,苦苦哀求的声音带了哭腔。你一直觉得这位艳冠群芳的姑娘有种神奇的魔力。无论是班主阿曼,还是戏班这些年在商路上遇见的其他男人,玛丽珊黛总能轻轻松松让他们言听计从。可她的魔力此时已经耗尽。达里奥斯被她的哭声和挣扎弄得烦燥,反手扇了她一耳光,玛丽珊黛嫩白的颊上立刻肿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她摔倒在地,仍旧惹人怜惜地小声抽噎,但不敢再哭出声来。
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琴弦啪地一声崩断,鲜血顺着你柔嫩的掌心一滴滴溅在琴架上。乐声一止,你感到殿里一束束目光向你射来。你把脸低埋,将身子蜷缩得更小,尽量躲在前排的鼓手和舞娘后面,恨不得面纱将你与众不同的杏眼也一并遮住。
“达里奥斯,你如果想要她,那就和其他人一起竞标。”
低沉优雅的男音从大殿尽头传来。
那一道道目光从你身上挪了开,你松了口气,方敢抬眼。塞卢斯正从殿首的几级矮台阶上缓缓步下,笔挺的身姿毫不刻板,白色长袍下摆的弧度流溢出随性的慵懒倦怠。
达里奥斯一挑眉,语调讥嘲。
“哟,怎么?哥哥还是看上了这小东西?”
“达里奥斯,法律不是单为平民而设的。”
塞卢斯的语气隐隐带了警告。达里奥斯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回到矮几旁坐下,呷了口酒,看向阿曼。
“算你小子走运,叫价吧。”
有几个贵族参与了竞标,但最后胜出的仍旧是达里奥斯,只不过元夜售价大概是那枚戒指的六倍。当达里奥斯牵着细金链子走出大殿时,他转头望向塞卢斯,醉醺醺地挥了挥手。
“说实话,哥哥,幸而你没竞标,否则我要绑你去华兹医生那儿了。”
塞卢斯的表情介于厌恶和鄙夷之间。
“达里奥斯,注意你的言辞。”
“不,我是说真的!刚刚我还真以为你犯了失心风,连这种——”,他拽了拽手里的金链子,玛丽珊黛一个踉跄,跌进他的怀里,“都能让你……一反常态。”说罢,哈哈大笑着走出了大殿。
达里奥斯走了,贵族们也一一告辞。你松了口气。玛丽珊黛的元夜租到个不错的价钱,她也免去了从头牌舞姬沦为只值一个金戒指的普通妓子的悲惨命运,阿曼一高兴,兴许能免去你今晚的鞭刑。但你心底却莫名地忐忑不安。你下意识觉得达里奥斯是个残暴且无常的危险男人。虽然客人在租用时不能造成永久性损伤,但法律对于达里奥斯来说,似乎是具有选择性的。这一夜,玛丽珊黛恐怕有的受了。
手上热乎乎的血仍旧在淌,于是你大起胆子,将伤口举到面纱后的唇畔吸吮。动作间,你忽然觉得远处有道目光在注视着你,你不自觉抬起头,双眸立刻跌进了一片深邃的海蓝里。这次,你敢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双无与伦比的、蓝宝石般的眼睛确实淌满着柔和的光。他耐心地细细打量着你。那不是捕食者看向猎物的目光,而是温和且略带惊奇、赞叹的目光,好像你是造物主的杰作,而他正在试图理解,如此完美的造物是如何存在于世的一般。
你忽然感觉夏夜热得该死,面纱下的脸颊一阵阵发烫。你挪开眼,死死盯着地板,羊毛毯上的六角鸢尾纹从未显得如此有趣儿。
几个戏团管事上前来,牵住你们手腕上的细金链,要将你们带下去。阿曼制止住要带你走的管事,亲自过来牵住你的锁链,狠狠低声道,算你走运。你很想问问阿曼,他愿不愿意要你这份难得的运气?
你们在塞卢斯殿下面前停住脚步。你想起刚才的对视,低着头不敢看他,盯着他长袍下摆好看的弧度,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低声道句,殿下。
“启禀殿下,是她吗?”
你吓得一哆嗦。果然,不管王子有多仁善,他都不会原谅一个低等的乐姬盯着他看,更何况,你不是迷人心窍的玛丽珊黛。
塞卢斯灼热的目光仍旧盯着你低垂的脸。恍惚间,你觉得一只温热宽大、略带薄茧的手掌牵起了你受伤的那只手,然后一方清凉细腻的埃及棉帕被缠绕在了伤口上。
“我要买下她。”
你忘了大不敬的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发现阿曼也正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子。塞卢斯没有看你们,低头细细系好帕子,然后小心捂着你的手,没有松开。你的手被完全包在他掌心里,更显得娇小可怜。
他转头看向阿曼,语气轻松。
“你开个价。”
阿曼眨着眼睛,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呃……呃,殿下,尊贵的……塞卢斯殿下……您确定……您确定……不、不先租……租用一次试试?”
卖家开价,买家铁定要吃亏,然而塞卢斯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急于想买下你。
“我不会叫你吃亏的。你把元夜的租金也算进去,一起开个价。”
阿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牌舞姬玛丽珊黛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你只是个乐姬,竟然会被塞卢斯殿下看中,而且要立刻买下来。他太过惊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塞卢斯上前一步将你挡在身后,仍旧轻而紧地握着你的手,开口时语气有些不耐,“怎么?有难处?”略一思索,回头看了你一眼,继续道:“如果是因为刚刚断弦的箜篌,孤会赔给你一架新的。”
阿曼连连摇手,急着回答,却被一口吐沫呛到,咳喘许久才说得出话,“不、不……尊贵的殿下,小人怎敢……让您赔偿……只、只是……只是……您看……”
王子眉头微蹙,“孤不会让你吃亏的。你开价,多少钱都行。”
阿曼是个商人,当然不会错过赚钱的好时机,但……
“您看,王子殿下,她是非卖品,只出租,不售卖。”
这次轮到王子的表情不可置信,“这是什么道理?”
阿曼恢复了镇定,语气自信了起来,“您看,殿下,她可是个逃奴,在我们进城的时候,试图趁乱逃跑。”说罢,肥胖臃肿的身躯转到王子另一面,试图指出你身上浅红色的鞭痕。
塞卢斯人高马大,只消稍微转身,就轻而易举地挡开阿曼,又把你护在了身后。你听得出,他语调里隐忍了怒气。
“国家并没有逃奴不可被售卖的法律。”
阿曼陪笑道:“是的,殿下,当、当然……但是,您看,她是领头的……剩下的十六个,一个都没有抓回来,损失可大了。”
塞卢斯惊讶地回头看了看你,不知是否你产生了错觉,他眉眼里似乎带着不可置信的笑意。然后他对阿曼提出由自己来补偿损失,也由阿曼开价。
商机难得,有那么一秒,阿曼似乎也动了心,但很快他就算清了账。
“殿下,您看,如果她这么轻易地找到了买家,这不是鼓励别的乐人效仿吗?小人……小人是生意人,若再有合伙出逃的事,小人可未必能再遇到您这样慷慨大度的买家了。”
你敏锐地察觉到,王子殿下着实生气了。你发现他的愤怒不是达里奥斯一般的火山爆发,反而冷得像冬天贝加尔湖上的寒冰。
“要怎样你才肯卖?”
塞卢斯向阿曼逼近了一步。班主被吓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鞭伤的痛提醒你,阿曼是不会妥协的,除非塞卢斯殿下明抢。但你知道,王子是不会这样做的。阿曼在塞卢斯这里受的气,最后会全部撒到你头上。
于是,你默默地试图把手从塞卢斯手里抽出来。塞卢斯却并不罢休,但或许是怕弄疼你的伤口,他转而攥紧了你没受伤的手。你刚想跪倒在地,求他放手,一旁的阿曼却看出了新的商机。
“呃,殿下,虽然只能出租,但过一阵子……对,过一阵子,或许可以出售。您如果急用,不如先租一阵子?”
塞卢斯脸色阴郁,有一阵子没说话,然后忽然一俯身,大手揽过你纤细的柳腰,不顾你的低呼,轻轻松松将你打横抱起。一旁的仆人上前,要为他披上披风。塞卢斯止住他的动作,一只强健的手臂稳稳抱着你的纤腰,另一手用披风将你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完全遮掩住你身上不甚体面的蝉翼纱衣。你挣扎不得,将红得像柿子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霸道的麝香气息立即从四面八方涌来。
“来人,带阿曼班主去结账。”
塞卢斯没再理会目瞪口呆的阿曼,沉着脸向殿门走去。
对你来说,夜还很长。
你就这样被全帝国最有权势的皇子租下了。租约是无限期的。按照合同,塞卢斯只有日落才能见到你。每到日出,你就必须回到戏团接受处罚,但起码阿曼不能再把你租给别人。你听说,这是塞卢斯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添加的特别条款,还为此加了不少租金。
一开始你怕极了。塞卢斯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谁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但一连几周,你发现他只是把你安置在一间精致典雅的小屋里。小屋四壁都是华美的波斯挂毯,地上也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屋子中间是床,一侧有把箜篌和鎏金小香炉,另一侧是配套的红木衣柜和书案,其它墙壁上都是高高矮矮的书架。当太阳收敛起炙热的光芒,将少女般的红润脸颊探入落地窗,书架上晶莹剔透的琉璃摆件就会被照射得流光溢彩,那些精装的、古装的、手抄的、印刷的书籍仿若溶金。这是你一天当中最欢喜的时刻。
塞卢斯每日黄昏都会来看望你,有时一待几个小时,有时只有几十分钟,但他从不会留宿过夜。有时间的话,他会听你弹箜篌,或陪你些波斯文的书籍。他有时候会纠正你的发音,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夸赞你说的有多好。
“你真的是第一次来波斯吗,我的小鸟?”
他将你搂坐在他膝头,语气里全是赞叹和溢美,高大的身躯将娇小的你完全罩拢,一手轻轻揉抚你柔顺的秀发,另一只大手摩挲着你软嫩的细腕。你盯着腿上的峨默诗集,却一个词也没读进去。盛夏的傍晚热得难受,你觉得脸上热滚滚的,头渐渐低下了去,生怕身侧的人看见你脸上的红晕。
“阿、阿曼是波斯人,商路上很多……很多……客人也是……”
你说出“客人”一词时,明显感到头顶上呼吸一顿。还没等你反应过来,覆满薄茧的拇指和食指就掐起了你低埋着的小脸,温柔而有力地迫使你与它们的主人对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一瞬不瞬地谛视着你,你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好像又见到了贝加尔湖畔的蓝冰。
“这些……客人,他们是去听你弹琴,还是……”
‘客人’二字说的略重。
你脸上一红,企图避开他的眼睛,却没有成功,只好照实回答,“……听琴,然后找阿曼要个姑娘……”
塞卢斯似乎更不悦了。你脑中灵光一闪,他会生气,大概是因为你提起了阿曼。
“殿下,妾见过的波斯人、不、是男人,妾见过那么多男人,几乎都比阿曼好!”
王子的脸色并没又好转,反而好像更黑了。你急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然想到,王子可能是觉得阿曼给族人抹黑了。
“妾是说,每个民族都有好人和坏人,不是吗?殿下不必为这个生气……”
塞卢斯神情疑惑,过了几秒才明白你的逻辑。他错愕地连说了两个‘你’,最终轻轻叹口气,松开你的下巴,垂下眼不再看你。
“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妾’。”
你一愣,想起来他的确这么说过。正思索着怎么回话,你忽然觉得他用下巴轻轻摩挲你的头顶,喃喃的低音从头顶传来。男人嗓腔沉哑,不似平时清越,却饱含厚重的磁性,像一股股电流一样洇入你的耳膜,震得你浑身都酥酥麻麻。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思呢,我的玫瑰?”
你心头忽然一慌,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觉得有必要澄清。
“不是的殿下……阿曼甚至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波斯人!是真的,殿下……”
你说这话时,两只小手焦急地攥住了他左手粗糙的虎口。你以前从不会如此主动,现在急切的样子更凸显了幼鹿般的圆眼和白皙脸颊透出的通红。塞卢斯被你逗笑了,一手毫不费力地包住你的双手,长臂一捞,将你裹入他坚实的胸膛。
“真的?那么是哪个臭小子这样走运?”
你见他笑了,顿时受到了鼓舞,忙道:“是真的,殿下,我年幼的时候,在遥远的东方,我和母亲曾经……”
栀子花的香气随着夏风卷入室内,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将你手腕上戴的白玉染成了血红。你忽然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静静等着你说下去,你不说话,他也没有再发问。这是你喜欢他的一点:你如果不愿意,他从来不会逼你。就像现在,他温厚粗粝的手掌一下下帮你顺着气,直到你的抽噎渐渐停止。
“波斯可大了,如果你愿意,我的小鸟,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有幸带你看看?西南方的底比斯,西北的马其顿,或者古老的大马士革和巴比伦?”
你想象着商人们口中提起过的那些妙不可言、金光灿灿的地方,你听说,那里有长着人头的狮子,有长着狗头和鹰头的人,还有被风干了血肉埋在地底下的猫咪。你有点害怕,下意识往塞卢斯怀里缩了缩,把头往他的颈窝里靠紧,深深吸了口他身上宁人的麝香香气。隔着长衫的轻薄布料,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下震颤着你的心窝。他拥着你的手臂紧了紧。
“或者,我们挑个近些的地方如何?往北不远就是帕萨尔加德……或者南边的设拉子?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现在这个季节,罂粟和艾菊都开了,原野点缀着一望无际的鸡冠红和紫罗兰,春天出生的小羊正活蹦乱跳,我们或许能从牧童那里买回一两只健壮的……前年酿的葡萄酒现在也刚好。长着硕大绿叶的葡萄藤下最凉爽不过,百灵子和夜莺在歌唱,盛满酒的玉杯像流淌的月光一样……
“再往南,我们可以去看海,玫瑰一样的落日把大海映成酒红色,雪白的浪沫打在细软的暖沙上,海鸥成对翱翔……”
你醒来的时候,晨曦黄金的眸已在窗口窥视。你赶紧洗漱更衣,由仆人给你的手腕戴上一条镶嵌着钻石和红宝石的珍贵白金细链。这是你近来才从阿曼那里得到的新的待遇,以前除演出时外,你戴的都是铁链。
过去几周,你在戏团营地的待遇的确有了很大的提升。阿曼不敢再对你用鞭子,对你的惩罚只是去公用井取水。波斯波利斯的夏天很热,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这为你戴的面巾和披肩提供了借口。但实际上,它们只是为了遮掩你与众不同的容貌而存在的。
玛丽珊黛却总能认出你,你刚把挑来的水倒进桶里,她就将一堆衣服扔在了你面前。
“喂,先把这些洗了,今晚达里奥斯殿下要我跳舞。”
皇宫家宴那一晚后,玛丽珊黛确实声名鹊起,皇都里不少的商人和贵族都会请她在晚宴上表演。达里奥斯有时也会再召见她,但玛丽珊黛身上总会多出不少伤痕。你听说她今晚又要去,不无担忧地望着她。
“上次的伤……好些了吗?”
玛丽珊黛是你在戏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记得年幼时的她,光辉明亮得像初升的太阳。她是个真正的小天使:似乎跟她说上一句话、看她笑一笑,你就会忘却所有的烦恼。她那时候脾气暴得很,若是有人笑话你、欺负你,她一定变本加厉地奉还。你也记得,那些饥饿难捱的冬夜里,她掰给你仅剩的半块面包、一把无花果。
然而自从你们来到波斯波利斯,情况似乎变了。玛丽珊黛对别人柔和了,对你却忽然像主子待仆人一样。
“什么伤?哪里有伤?赶紧干你的活儿去,小心阿曼抽你。”
玛丽珊黛本来转身就走,但忽然又快活地回过身来,绿眼睛里含着幸灾乐祸的笑。
“你听说没有,我们再过个把月就能走了……真想赶紧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你愣在那里,看玛丽珊黛一头金红的卷发蹦蹦跳跳消失在了人群里。
那天晚上,你照例被送去了那间精致小屋。黄昏的夕阳正好,但屋里却没人。慢慢的,落日余晖蹒跚哽咽着退出了窗口,一点点消散在地平线上,黑夜女神完全降临世间。仆人进屋将晚饭的餐盘撤下,又给你多点了盏蜡烛。
“殿下呢?”
“我不知道,小姐。”
你耷拉着脑袋,在窗前愣愣地吹着风。栀子花的香味从院子里飘来,白玉珠冷冰冰地躺在手腕上。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双眼睛,一眨一眨望着你,好像在说,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在这里,在一起。
“告诉它们,我也有爱的人。”你轻轻对着晚风说。
起码有过。
有过。深爱的人。
你从书架上抽出阿基米德讲义的译本,打算继续研读,却发现思想不受遏制游荡在设拉子开满罂粟的原野和结着一串串紫水晶的葡萄藤上。落日消失于无垠的海面,初升的明月皎洁如玉轮,夜空流霜,浪花倾霰。你耳畔忽然响起海浪轻轻冲刷月亮的声音,仿佛带走了所有尘埃,把月光洗刷地越发清透明亮。
你低头细看。他没骗你,玉杯中的美酒果然如流动的月光般澄澈透明……
等你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人移到了床上。夜已深了,屋里只燃烧着一盏微弱的蜡烛。塞卢斯正靠着柔软的床头板,呼吸均匀。你把手从他的手里慢慢抽出来,用手肘将身体轻轻撑起,打量着睡梦中的男人。他剑眉微蹙,唇角冷硬的线条即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平常周身的威压虽然减弱了,但反倒多了份疲惫,像在沉睡的雄狮,危险却又迷人,让人难免想要去抚慰。
皇都的花柳街巷和戏团营地混杂着各种三教九流,宫廷不少传闻都在这里不胫而走。在波斯波利斯的这些日子,你也有过不少耳闻。老皇帝的健康日益衰弱,脾气却越发暴戾,似乎塞卢斯殿下在平民中受到的欢迎,在他的父亲眼中就如鱼刺或钉子般危险。甚至有人说,老皇帝很快将剥夺长子总理内阁事务的大权。你还听说,即便帝国还未摆脱去年夏天旱灾的阴影,达里奥斯的母亲,那位美丽的西比尔皇妃,每日仍要有三百个仆人为她准备牛奶浴,只因老皇帝最喜欢她乳冻一般的肌肤。而她儿子的嗜血和凶横非但没有受到任何节制,反而恐吓住了一大批朝臣。不少贵族也站在达里奥斯一边,使得他在皇廷和军队中的官衔节节攀升。没有贵族的支持,内阁许多的政策改革,如削减开支、改变税制等,都无法进行下去。
殿下近来的处境似乎越发艰难了。
你心里忽然有些发堵,于是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想要把那道褶皱抚平。或许你的力道太大,塞卢斯缓缓睁开了眼。他发现你在做什么,笑着捉住你的纤细的指头,放在唇边轻吻,强有力的臂膀带你入怀。
“对不起,我的小鹿,今晚有点事,耽搁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他需要休息,于是想从他怀里下来,叫水洗漱,但你挣扎了两下没有成功,于是只好放弃,娇小纤弱的身子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
“殿下……最近很累吗?”
他的怀抱很紧,你这话是不得已对着他的袍襟说的,听起来瓮声瓮气。塞卢斯不禁失笑,把你拉开一点,望着你水蒙蒙的杏眼。
“嗯……还好。我的百灵子,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想起今早玛丽珊黛的话,忽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撇撇嘴,将睡意惺忪的大眼转向别处,但颊旁却显出了红晕,塞卢斯微微一笑,不再逗你,把你从他怀里放了下来。
“对不起,我的小鸟。你一定累了。好好休息,我明天一定早点来看你。”
皇宫离塞卢斯的私邸还有一定距离。他如果回去,路上又要耽搁休息时间。在来得及后悔之前,你已经拉住了他。
notes:别的平台上有读者说文中用‘妾’、‘朕’、‘孤’这些称呼读起来别扭奇怪。这里选择保留这些称呼,原因有二。一、当代波斯语里,‘我’是an,an的谦称是a,即中文的‘鄙人’。‘您’则和法语vo/tu及古英语you/thou里一样,用sedpernpral,从to‘你’变成a。另外,波斯语里也有类似英文法文的royalpral,即君主在自称时会说‘we’而不是‘i’,或直接用拉丁语‘nosis’,以彰显皇权天授。由此可见,波斯语像中文一样,是很注重符合社会身份的称谓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对方。二、即便原文所用的语言中并没有如‘朕’这样的自称,在翻译时,翻译家们经常会按译文所用语言的习惯来翻译自称。例如,路易十四世的名言l,état,c,estoi,中文的翻译就是‘朕即国家’,即便原文的oi用的不是royalpral。
或许因为昨晚睡得出奇的好,你第二天睁眼的时候,东方才刚翻起鱼肚白。半醒之间,你忽然觉得有什么滚烫坚硬的东西硌在腰间,十分难受。你皱了眉,打算翻身避开那异物。谁知刚一挪动,你就被一只大手从背后捞到了个同样滚烫的怀里。王子的声音不像平日里温润,一开口,尽是情动的低沉沙哑。
“早安,宝贝。”
你立刻清醒了大半。即便未曾有过亲身经历,在商路的这些年,比你年长的乐姬们告诉过你太多故事,所以你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瞬间红了脸,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摁了回去。
“嗯……别乱动。”
沙哑的嗓腔伴随着一声闷哼,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你不敢再动,乖乖窝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睡意又慢慢袭来……
你回到戏团营地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阿曼倒是没说什么,玛丽珊黛却讥讽道,“哟,日落公主回来啦?”
‘日落公主’是她新给你取的外号,因为你日落后活得像个公主一样,但一到日出就得回到营地。你惊奇地发现,即便盛夏未过,玛丽珊黛却裹着一件厚棉的金丝斗篷。
“看什么看?这可是达里奥斯殿下赐给我的!”
你把玛丽珊黛拉到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蓝宝石的小瓶,塞进她手里,“这是上好的伤药。瘀伤、外伤……隔天就能见效。”
小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非俗物。玛丽珊黛遏制住把它扔掉的冲动,“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这、这本来是塞卢斯殿下好心,给我治疗鞭伤的……”
你骗了玛丽珊黛。药是你专门向塞卢斯要来的,当然,你没提玛丽珊黛的名字,只说是给一个朋友的。塞卢斯还因此忧心忡忡地请来了华兹医生,以确定受伤的不是你。可此时,如果你照实说,玛丽珊黛只怕不肯收下。
“真的?”
“你、你放心,我……我没和任何人说。”
玛丽珊黛撅起红润的唇,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帮你一个大忙一样。
“好吧,我收下了。”她挽起你的手臂,发出一声爽朗地笑,“陪我走走吧,我和你一起去打水。”
玛丽珊黛嫌天气太热,坚持要走人烟罕至的林荫小道。你想起瞎眼老头讲过的四十大盗的故事,不禁有些怕,“要、要是遇到强盗怎么办?”
“不会的,皇都哪儿会有强盗?”
走到一半,玛丽珊黛说她一定要去林间解手。你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正思索着要不要去寻她,一只大手忽然从背后捂住了你的嘴,有冷冰冰的硬物抵在了你腰间。
“想活命就乖点儿。”
双手反剪在腰后的你被横扔上了马背。马匹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下来,你的面纱早就不知所踪,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绑你的男人把你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吐了一地、趴在土里的你,像踢一块脏抹布一样,用脚尖给你翻了个身。
你仰面朝天,眯眼躲避刺目的阳光,这才看清。
是达里奥斯。
“还是塞卢斯懂得享受!我怎么就没发现,那晚还有你这么个小美人儿?”
你吓得连连磕头,求达里奥斯放过你。他屈尊纡贵地半蹲下身,像商人验货一样,捏住你的下巴左右端详,然后用你占满泥土的长裙给你擦了擦脸。
“别这么小气,我亲爱的小家伙!塞卢斯能玩儿,为什么本王不行?为什么弟兄们不行,是不是!”
周围传来一片讥笑和欢呼声。你这才发现,达里奥斯把你带到了他的军营来。
你心猛地一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向拴马桩爬去。达里奥斯好心地让你往前爬了几步,然后一脚把你撂倒。小腹上这一击又引出一阵干呕,然而剩下的只有腥苦的胆汁了。
“别跑呀!亲爱的小宝贝,我们可还没开始呢!”
然后,你被他毫不留情地扛到了肩上。
你不知道之后的几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痛晕了好几次,又吐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被人用水泼醒或冲净。渐渐的,你似乎离开了你的身体,站在军帐的另一头看着这场暴行。忽然,设拉子的罂粟和葡萄藤都凋萎了,海不再是湛蓝的,而是泛着黑红的腥臭血水,天空漆黑一片,没有落日,没有明月,甚至没有星子。这场噩梦,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有人在用一条湿帕为你擦拭面颊。恍惚间,你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像在冒烟一样。
“水……水……”
一杯清凉的水递到了你的唇边。你很感激这位给你递水的善人,于是奋力睁开眼,想看看是谁。午后刺眼的阳光晃得你立刻闭上了眼,你脑袋里的某一点像鼓槌一样一下下敲击着,疼得你想吐。
你听到给你递水的人吩咐拉上窗帘。很快,阳光柔和了,你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件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塞卢斯正坐在床边,眼下的阴影好像几日没合眼一样,眼神满是担忧,但唇边噙了个温柔的笑,一只手试探性地伸向你的肩膀。
昏迷前的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你猛地往后一缩,顾不得浑身的疼痛,下意识地将肩膀藏在了被子下。塞卢斯的手僵在了空中,然后慢慢放了下来。
“对不起,我美丽的小鸟,我初绽的玫瑰,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机械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塞卢斯轻轻叹了口气,从床头柜上端起一碗药,踌躇着该怎么开口。你没等他开口,从他手里拿过碗,将药一口气饮尽。这药的气味,你在戏团舞姬们那里闻过无数次,对它的功效再清楚不过。
“我的宝贝,你饿吗?想吃点什么吗?”
你又机械地摇了摇头,紧咬着下唇,没有答话。
塞卢斯忽然缓缓挪动了一下。他动得很缓慢,似乎是怕惊吓到你,以至于你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宝宝……我的明珠,我可爱的小鹿,求求你,进些膳食,好吗?”
他语气近乎哀求,声音颤抖得厉害,为了控制话里的哽咽,嗓腔低得微不可闻。你下意识转头望向他,发现他正单膝跪在床边,海蓝的瞳仁折射着一层凌薄的水光,哀求地望着你,神情很疲惫,似乎比你上次见到他时你想,或许只有一天半前老了好几岁。
你心尖儿一颤,醒来后一直麻木的神经忽然开始隐隐抽痛。你扯出个安慰的笑,将手覆在他手上。
“妾没事的,殿下。”
听到这两个称呼,塞卢斯一怔,眼里的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但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嘴角也扯出个笑。那是个愁苦的笑,未达眼底。
“该上药了,我的小鹿。”
他从柜子上拿起一个蓝宝石雕刻的小盒,拧开盒盖,手指蘸了一点药膏,然后征询你的意见。
“可以吗,我的宝贝?”
你竭力控制住自己潜意识里的恐惧,理智地告诉自己,塞卢斯不是那些人。不过,在他微凉的指尖轻轻碰触你脸上的伤口时,你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有个年轻医女从房间另一侧走来,轻声道:“殿下,要不让婢子来吧。”
塞卢斯没有立刻回答她,他柔和的目光探究而又担忧地望着你,见你没有表态,终于叹了口气,“宝贝,如果你需要什么,随时吩咐他们。”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贪恋地磨蹭你的指背,“我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他最后在你手指上轻轻印了个吻,“我会想着你的,我的小鸟。”
给你上药的婢子叫福柏。你这才知道,你被塞卢斯带回了他的寝宫,并且已经昏睡了三日。
“噢,小姐,我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我还以为他会把所有人都填进个大坑里,或者脚上拴着石头,沉到海里!”
事实上,塞卢斯也的确这么做了。达里奥斯的军营被一伙儿装备精良的土匪洗劫,达里奥斯本人险些丧命,营里大多数人的结局也都相当悲惨,土匪走后,军营里血流成河。
你呆呆地站在窗口,听福柏绘声绘色地讲述,杀红了眼的皇长子当日有多么英武逼人。渐渐的,她越说越远,开始给你讲述塞卢斯以前的战绩。
“……小姐,你可不知道,殿下是整个帝国最勇武的战士,别说征战西北和西南的那些事迹……就说他三年前生擒亚述王……”
塞卢斯当晚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睡下。之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你要不呆呆坐在床上,要不站在窗口,听福柏不厌其烦地讲述塞卢斯的事迹,但总会在他来看你的时候睡下。
“……小姐,苏美尔的汗王!那么多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没有人能打败他,殿下可是一个人就做到了呀!噢,还有!我还记得——诶呀,那时我还小——殿下十七岁的时候就平定了省里的叛乱,抓回了叛逃去遥远东方的行政总督。那时候大家就说,殿下是天之骄子,是几百年一遇的天之骄子!”
你等福柏的故事告一段落,忽然说了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
“福柏,在晚饭后,你能把殿下请来吗?”
塞卢斯没有在晚饭后来,而是未到日落就敲开了你房间的门,手里捧着一大束芬芳四溢的栀子花。
“我能有幸和你共进晚膳吗,我的玫瑰?”
你忍住泪,点了点头。
席间的谈话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好像那件可怕的事没有发生一样。你们谈苏格拉底,谈阿里斯托芬,谈峨默和费尔多西,谈荷马和索福克勒斯。你暂时忘却了痛苦,好像变回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峨默。他的诗虽然悲凉,但却充满了哲理,如同看透了生命的本质一样。”
塞卢斯笑望着你,放下了手中的银具,头微侧,身子前倾几分,“那么,什么是生命的本质呢?”
你没有立刻答话,也放下手中的银器,然后站起身走向窗边,心不在焉地抚弄腕上的白玉珠。西边天空中一片耀眼的鸡冠红和紫罗兰。那是设拉子的原野上,罂粟和艾菊该有的颜色。
“飘飘入世兮如水之长流,
“飘飘出世兮如风之悠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房间内安静了好一阵。晚风徐徐吹拂白纱帘,栀子花的甘香弥漫在屋里。你转过身,塞卢斯正凝视前方,面色沉肃。
“殿下,让妾回戏团去吧。”
“不行。”
塞卢斯没看你,但这一个词的回答来得坚决果断,不容置疑。这是他头一次以这么强硬的口吻跟你说话。你沉默了一秒,但没有放弃。
“殿下不该留妾这样的女人在身边。这不成体统,也有失身份。”
塞卢斯挑眉望向你。
“你这样的女人?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你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不愿再看他,转身回望向窗外。
“一个……一个乐姬。”
“那又如何?皇帝身边有那么多乐姬,西比尔也是乐姬,这也没防止大臣们上表,举荐她为皇后。”
胸腔的窒息感越发强烈,你咬紧唇,极力稳住声音里的震颤。
“妾……妾和她们不同……”
塞卢斯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声音柔和了许多。
“你能说说,哪里不同吗?”
他明知道你的意思,却一再发问。他是在逼你。泪水刺痛着眼眶,心刀绞般疼。你猛转过身,积压多日的委屈和怨愤一并爆发。
“你难道非要我说出来吗?我和她们不一样,因为她们没有被一整营的人玩弄、糟践!做最下流的事,连娼妓和婊子都不愿做的事!塞卢斯,我……我再过些日子就要走了,回到我的世界,继续给商路上的商人们弹琴,给他们斟酒,现在或许还要陪他们睡觉!我跟你是不会再相见的,塞卢斯。我们的世界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可塞卢斯,你是皇长子,是元后的儿子,你是天之骄子!你将会是带给帝国无上荣耀的统治者!你把我这样一个女人留在你的宫里……你这是授人以柄,给人口实,你的敌人们将说你不遵礼法,说你举止轻浮,这会毁了你的!况且,如果你因为……因为……损伤了达里奥斯的利益,你觉得皇帝会站在哪一边?你以后将如何联姻?哪位贵人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在这种要紧的时候,你更不该沉湎于…于……你、你该……”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塞卢斯神情变了几变,最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你身边。
“我该怎样,我的小鸟?”
女子议论朝政是死罪。你越说越僭越,刚才的话已僭越到底,再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于是你一狠心,把话说了下去。
“你该去做好你的天之骄子,去、去争夺皇位,娶位贤良的淑女,然后尽力做个万古流芳,名垂青史的帝王!”
面前少女莹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胸膛猛烈地起伏。塞卢斯忽然回忆起一位异国少女曾经对他说的话:政治和权力,该是用来造福万民的。
正是十年前的这句话,让他自出生起就充满凶残政斗和血腥杀戮的人生,忽然有了真正的意义。
“你看,我的珍珠,这才是你和她们不同的地方。”
少女小鹿一样圆润的杏眸里,神女般的气概和胆识难以掩饰地喷薄而出。塞卢斯觉得心脏被什么不知名的情愫撑满,几乎要裂涌而出。
“你的勇敢、坚毅、心怀万民,甚至超过了你的智慧……如果这可能的话。”
你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愣愣地望着他。贝加尔湖的蓝色严冰都消融了。他眼中泛着湿润的光,试探地将一只手放在了你的手肘上,轻轻摩挲着。
“我美丽的天使,我的阿尔忒弥斯……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说的天之骄子,但我很确定,十年前,在遥远的东方,如果没有京城里那位乐姬勇敢的小女儿,如今的我早已……”
你忽然觉得他的话像拉丁文变格一样艰涩难懂。他说的每个字你都明白,但串联起来,忽然就让人很难理解。
十年前……
遥远的东方……
西巷老铺的冰镇酸梅汤是全城最新鲜解暑的。你从人群里挤出来,小心翼翼托着冰盏往家走,却在后门外的草垛子旁停了下来。
草堆被人动过。你大着胆子往里摸了摸,带出一手温热的湿黏。散乱的干草里躺着个高鼻深目的少年。他的皮肤因为失血而显得过于干哑苍白,但这非但没有掩盖他天然纯粹的漂亮,反而增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塞卢斯虚弱得很,胸口的箭伤隐隐作痛,无数阴影如鬼魂一般在眼前的黑暗中飘荡。它们不断变换形状,叛逃的总督变成了狞笑的达里奥斯,负手立于阶上的父亲变成了口吐鲜血的母亲。他刚要过去抱住母亲,她忽然变成了头戴金冠的西比尔。
“这是你父亲的旨意,我亲爱的小塞卢斯,你反抗也没用的。”
西比尔弯下腰,美丽的金栗色长发瀑布般垂散在胸前,纤长的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与你那个贱人母亲一起去死。多么恰当的结局。”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颈,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咽喉滑下。他极力反抗,但却忽然发现,那并不是腥苦的毒药,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奇妙果汁。很快,芳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塞卢斯口干舌燥,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妙液的清润甘凉。
我一定是进了天堂,他想。只有天国的酒才会这般甘洌。
于是,他努力睁开眼,想瞧瞧天堂的模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庞。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脸上,几乎有一半的空间都被一双大眼占去,精致小巧的瑶鼻下,娇软的唇瓣儿从里向外沁晕出些许嫣红,晶莹剔透的肌肤丝毫未着凡尘里一星半点儿胭脂彩粉之色,精灵一样的小耳尖儿支棱在柔软的鸦发里,如两颗玉白的珠儿。
她似乎有些焦急,黛眉微蹙,眼尾微泛水红,唇瓣儿被咬得充血,与雪练般的肌肤一衬,更显得韫色荦然,明洁纯润的仙姿里,竟透了三四分妩媚娆艳的妖态。阳光透过云层,给那冰魄玉人儿的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原来这就是天使的模样。
塞卢斯内心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小天使低垂的浓密羽睫如蝶翼般忽闪了几下,一双幼鹿般的大眼泛着琥珀色光晕,与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啊,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塞卢斯反应了一秒。
“我在天堂吗?”
小姑娘疑惑地歪了歪头,把他的肩膀小心放在草垛上,又拉了些干草把他盖起来,“你等等我。”
七天后,在你的父亲伴驾回京那日,塞卢斯又一次披上了铠甲。母亲在屋里准备给父亲洗尘的酒菜,你把他送到了后门。
“我的小鸟,可爱的天使,我还没能好好谢谢你。”
当日,十七岁的他蹲跪在你身前,仰头望着你,漂亮的青铜头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想了想,将左腕上的手链退下来,系在了他的腕上。串着白玉珠的红线在少年常年习武的手臂上,显得细小可怜。你甩了甩右腕上一模一样的红手链,语气娇矜,“以此为凭,你要是不来,我就找你算账。”
你清楚地记得,他笑着站起身,将手链小心翼翼罩进衣袖里,一手戴上头盔,另一手揉了揉你的发顶。
“我会找到你的,我的天使。”
于是,故事像那条手链一样,画成了一个圆。
一切似乎回到了。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将你手腕上的白玉染得血红。栀子花的香气淤积在咽喉里,堵得你透不过气。你盯着男人掌心中的那根红线。它静静躺在那儿,好像一道古老而神秘的符号,是宿命的纽带,是跨越时空的温柔羁绊。
“我后来去找过你们,但家里一片废墟,邻居说你们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三年前在亚述,我打听到附近商队里有个东方姑娘。当时战况迫在眉睫,等我赶到商路,你们已经拔寨离开了。”
他紧紧抱住你,滚烫的呼吸轻吻你的耳廓,大掌似乎要将你揉入他的血肉骨髓。
“对不起,宝贝。
“即便我无法成为你心中的圣君贤主,我也不会再允许自己错过你。”
塞卢斯把你安置在了他的寝殿。但事实上,只要你不出他的宫室,你可以在宫里随意活动,包括进出他的书房。
“这里是你的家,我的小鸟。我对你是没有秘密的。”
但是怎么可能真的毫无秘密呢?你很快就发现,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塞卢斯把你和外界完全隔离了开来。他的仆人们口风很严。身在暴风之眼的皇宫,你却比原先在戏团的时候知道的还要少。这让你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你唯一能够获取消息的渠道是那个叫福柏的医女。趁仆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会告诉你一些宫里宫外的见闻。
“达里奥斯殿下要和亚述的小公主结婚了,西比尔娘娘一高兴,赏了下人们不少西克利。”福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刻着波斯弓箭手和皇帝浮雕的银币,神秘地压低声音,“小姐,据说陛下在和克罗伊斯国王商量……殿下的婚事……”
福柏住了口,细细观察着你的神情,见你毫无反应地专注着手上的针线,便继续说了下去。
“克罗伊斯今早到京了,小姐。他的财富真是名不虚传!带的人虽然不多,但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么耀眼的阵仗。连他的雇佣兵都穿金铠甲!”
你纫上一根银丝线,仍旧没看福柏。“能和殿下联姻,是吕底亚之幸。”
福柏望着你手中穿梭不停的针线,忽然向你身边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你坐下。
“小姐,你就真的不在乎吗?”
她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懊恼和愤怒。你不禁抬头瞟了她一眼。福柏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你。
你淡淡笑了笑,继续手上的活儿,“这是两国之间的联姻,不是咱们该置喙的。”
福柏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幽幽的,不似平时的欢快。
“殿下可不太高兴,据说和陛下闹得很僵……有个骑士的护卫说,陛下很快就会撤掉殿下总理内阁的职权。”
你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以讹传讹吧,这种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心里该清楚,内阁需要殿下,朝廷和国家也是。”
福柏见你不信,语气焦急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
“可是小姐,今早有道上谕,陛下将西比尔娘娘册封为皇后了!册礼就在下周,要赶在——诶呀!小姐!”
指头上剧烈的刺痛让你回过神儿来。但为时已晚,鲜血已经流淌到了锁子甲白色的内衬上,斑斑点点,像设拉子的原野上,一朵朵盛开的罂粟。
“小姐,这下怎么办?这……这正好在肩甲和臂甲之间,很难洗净的呀!”
福柏手忙脚乱地替你包扎伤口,你将锁子甲放在一旁,细细思索福柏刚才的话。为小儿子选择亚述、册封他生母为皇后……皇帝这是在扶植达里奥斯的势力,让他有资本和长子政斗。吕底亚虽富饶,但克罗伊斯贪图享乐,荒淫无度。与亚述相比,吕底亚的版图和军力简直不堪一击。
冈比契埃统治帝国四十余年,早年励精图治,甚至可以称得上英明睿断,晚年却奢靡成性,非但多疑暴虐,动辄杖毙宫人,更兼善弄权术,让朝臣贵族无不自危而诺诺不敢言。如今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竟不惜让二子相斗,允许凶悍的亚述成为外戚。而达里奥斯沉迷声色犬马,不问朝政,极易大权旁落。皇帝此举,无外乎引狼入室。
但皇帝不是愚蠢的昏君,他能甘愿如此冒险,无疑是已把长子当成了皇位最大的威胁。
你下意识握紧了拳,指尖的疼痛让你微微战栗,又有鲜红的血从纱布里沁出。你不顾福柏的反对,抽回手,站起身。
“福柏,你刚刚说,阿曼的戏团还在城南的营地?”
“是的,小姐。他们本来要在夏末走的,不知为何,又不走了,好像要留到冬——”
你沉默了一会儿,打断了福柏的喋喋不休。
“你不必跟着,我去趟书房。”
皇都的盛夏已过,天气渐凉,日光也越来越短。当皇长子回到寝殿,太阳已经落尽,夜幕下的地平线上只剩一层薄薄的红雾,半轮昏黄的月摇摇欲坠,斜挂在已经开始凋零的栀子花枝头。
他一进屋就牵起你的手,细细检查你被纱布缠粗了几圈的手指,然后轻轻在你的指节旁印了个吻。
“还疼吗,我的珍珠?”
他看着有些疲倦,眉宇虽一如既往的俊朗,但却萦蓄着淡淡的哀伤,好像秋日的湖水,明明清澈澄净,却深得好似没有尽头。你想起今早封后的上谕,不忍再去看那双湖水般的眸,竭力抑制住那件事之后心里挥之不去的恐惧,伸手环住了塞卢斯劲瘦的腰身。
你从没主动抱过他。塞卢斯一怔,几乎完全不敢挪动,就像害怕惊走睡在肩头的雏莺一样。过了几秒,方才缓缓抬臂环住你,大掌轻轻揉抚你纤弱的肩膀,垂首深吸你发间的幽香。
“谢谢你,我的小鸟。”
他的声音很轻,压抑着哽咽。你觉得心口像是忽然被人紧紧攥住,有些喘不过气。你仰起脸,一手覆上他的面颊。
“元后娘娘会为你骄傲的。”
你话音未落,就发现有两滴清泪从秋池中漫溢而出,顺着俊瘦的脸颊滑落。
即便塞卢斯低头躬身,你和他的身高也差了一大截。于是,你只好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似的在他的下巴上印下了一两个吻。你刚落下脚跟,想看看他的神情,可还没等站稳,就感到一只手有力地托住了你的腰,水般轻柔的吻小心翼翼落在了你的唇上。
你不由自主地颤栗,那日的可怕回忆在意识边缘的阴影中徘徊。但塞卢斯温厚的掌心与身上宁人的麝香气像一道光一样照入你的心坎,让那些可怕的记忆四散溃逃,无处遁形。你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安宁,就好像一套拼图的每一块都落在了它应该去的位置一般。你鼓起勇气,纵使带着青涩和生疏,仍旧轻柔地撬开他的牙齿,伸出小舌,与他交缠起舞。
得到了你的鼓励,塞卢斯逐渐大胆起来。你抬头喘息,却发现自己已被抵在了卧室的门框上。男人不满于你的走神,轻轻捏住你的下巴让你看向他。粗糙的掌心覆划在细致娇嫩的肌肤上,引起一阵阵与适才截然不同的战栗。细密的吻急风骤雨般落了下来,时而猛烈而急迫,时而研碾吸吮,细细地爱抚品读。你双脚离地,完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子,双手不由自主攀住他的肩膀,任由他的气息将自己包裹吞噬。
塞卢斯一路向下吻去,唇齿依恋地轻轻啃啮你耳后的肌肤,因多年习武而粗粝的双手在你颈背间温柔地游走着。在他的轻抚下,你像一只舒意的猫咪一样微眯起眼,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原始欲望开始悸动。你浑身渐渐感到一阵阵燥热,只希望他能帮帮自己,却又不知要他如何做才好。在这难耐的舒适中,一声半是恳求半是满足的喟叹轻溢而出。
塞卢斯从你颈间抬起头,眼里满是温柔的询问,“宝贝,可以吗?”
你垂下眼,适才如梦如幻的烈焰稍稍退去,脑中逐渐清醒。
“不……不干净……”
最后一词还未说完,你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自己已被压在了床上。塞卢斯捧着你的脸颊,指腹的薄茧轻轻划过你的眼角、鬓发、唇瓣,眸中的疼惜几乎要随着浓烈的情愫漫溢而出。
“记住,决定一个人是否干净的,是他的心。”
热乎乎的泪滑出眼眶,淌满了脸颊。他拂去你的泪水,声音虽轻,却低沉沙哑,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情动。
“宝贝,我……我爱你。我……”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哽咽得无法开口,只能俯下身,将千言万语化作了一个炙热的吻,覆上了你的唇。这吻不同以往,在销魂蚀骨里带着份庄重圣洁,像是要把什么重要的誓约烙刻在你唇上一般,又好像要牢牢记住你的轮廓。
身下的疼痛很快就化解了。你仍旧低低抽噎,眼角仍旧分泌出生理性的眼泪,但潮水滚滚而来,那是一种你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你的娇泣声似乎让他更加失控,甚至忘记了怜香惜玉。潺潺的流水润滑着入侵者的轨迹,每一次进攻都不留任何余地。很快,你整个人好像化作一滩水,任由波浪拍打进情欲的大海中,随波逐流。你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下酝酿,并且越来越强烈,像空气飞快地灌进气球那样,迅速膨胀起来。
就要到了。
在一片狂风骤雨之中,只有这个念头最为清晰。虽然你也不很清楚目的地是哪里。
不过,要到了,就快要到了。
你感到他抱住了自己,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支撑着你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身上那熟悉的麝香气息弥漫在温热的柔情间,争先恐后地灌入鼻腔,让满溢而出的幸福感瞬间爆发,冲破了胀满的气球。
“啊……嗯!”
你身子一阵激灵,自脚尖涌向脑门的热流迫使你仰头发出一声娇吟,你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抛上了云端,然后化作烟火绽放开来,千万只蝴蝶在花海中飞舞,眼前一片天堂般的光辉灿烂。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你终于在从空中慢慢跌落,重新感到塞卢斯落在你身上的火热的吻。情意迷乱之际,真心话脱口而出。
“我……我爱你。”
这句话说得很轻,又伴着破碎的喘息声,但你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你立刻觉得你们合二为一之处又胀满了一些。身上人的闷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忽然,他将你抱得更紧,顶到最深处时止住了动作,声音低沉哑涩,缠绵至极,破碎混乱的话语头一次透了丝丝戾气。
“宝宝……你是我的,知不知道?一辈子都是……到死都是。”
一股股热浪冲击着你的核心,烫得你又一阵激灵,又重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你窒息般地急喘着,无数条白芒从脑海里飞掠而过,身体里有好几条绳索同时被挑断,娇弱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
塞卢斯轻抚怀里的小人儿,冰肌玉骨都漫染着绯红色,红润的娇唇微启,香舌半吐,水色潋滟的双眸泛着一层嫣嫣雾气,失神得没有一点儿焦距。你这副纤弱无助的娇媚痴态更让他难以自持,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温柔地转了个身,新一轮的攻城略地就此开始……
直到东方的天空都泛起了银光,你在他怀里啜泣着娇声求饶,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你,就那样,将你紧紧罩在怀里,搂着你沉沉睡去。
即便累坏了,第二日你仍旧醒得很早,就像有沉重的心事一般。刚一稍动,就感到一只手在你小腹上缩紧了几分。滚烫的呼吸在你颈间翻涌,那灼人的硬物正好隔着单薄的丝裙嵌入了你双腿间。
昨晚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你瞬间睡意全无,面颊发烫。
如雨点般急切而细密的吻唤回了你的思绪。枕边人从身后向你凑近了几分,炙烈地亲吻啃噬着你的唇瓣,耳垂,以及颈颔和肩膀处柔软的肌肤,粗粝的手掌不安分地游走在你睡裙下,磨砺着光滑细腻的凝脂。
“早安,宝贝。”
男人的嗓音低沉粗哑,给弥散在空气中的暧昧更添靡乱诱人的情动。
你轻轻推了推身后的男人,“别……殿下,早朝……嗯……要、要迟的。”
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又把你往怀里带了几分,将你睡裙的丝带挑落肩下,一只小白兔随即弹跳而出。耳鬓厮磨间,他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不会的,还早。”
你刚要再抗议,塞卢斯一翻身,居高临下地捏住了你的下颌,略带惩戒的吻落了下来。
“乖,宝贝别走神儿,嗯?”
说罢,当即掀开裙子,顺着昨晚射进去的精液肏了进去。
清晨的男人性欲格外旺盛,塞卢斯摁着你死命抽插肏干。被蹂躏得红肿的小穴像张小嘴儿一样,反射性地吸吮着大肉棒,还吐出一泡又一泡的口水,昨天晚上你初次品尝的快感又一波波涌来,淹没了穴肉过度劳累造成的疼痛。你的手攀在他肩头,嘴里的呻吟渐渐浪起来,“呃、唔……殿下慢些,太深……太胀,呜、嗯……妾受、受不住……”
他笑,坏心眼儿地把娇小少女在肉棒上翻了个身,趴跪在他面前,又借力狠狠往前捅了两下,引出高高低低的惊呼娇啼。
“这就受不住了?小骚穴昨晚上吃了多少精水,嗯?“
”呜呃……“
身下少女颤抖着身子无力支撑住自己,纤腰下滑,一对丰盈的奶子被完全挤压在床上,肥嫩的屁股高高撅起,扭着腰迎合他的操弄。塞卢斯心头欲火更盛,肉棒狠狠撞开了爱人娇嫩的子宫口。那里就跟有另一张小嘴儿一样,每次插到最深处,都依依不舍地使劲嘬着他,贪心得恨不能吸出每一滴精水。
“小骚货……就这么馋男人精水?”
“我没……呜嗯…不、不是骚、骚货……”
塞卢斯闷声哼笑,俯身向前,将少女完全罩笼,附在她耳侧,柔声低笑,“宝宝,我就喜欢你这副骚样。”
少女挣扎着继续辩白。他没理睬那断断续续的话,扳过少女清秀的脸蛋,用一个吻打断了她不成言的细碎呻吟。
上面温柔地吮吸娇艳唇瓣,下身却毫不留情地加快了速度,动作狠戾,把整个龟头都捅入了少女的宫腔。入口处幼弱的小肉洞昨晚已经被肏得软嫩熟烂,肉棒捅了没两下,宫腔就坍缩抽搐着泄出一大股淫汁。
而塞卢斯连慢都没慢,呼吸滚热,唇舌一边温柔地舔吻少女颊侧、耳后,颈间细嫩的肌肤,肉棒却一边在高潮的小穴里持续高速插干。小肉洞跟被捅漏了一样流水儿,里头的嫩肉疯狂地收缩蠕动,简直要生生绞出他的精液。
赛卢斯爽得难以自抑地一抖。若非念着还有公事,他倒想缓下动作,慢慢享用这张会吸男人鸡巴的小嫩嘴儿。只不过此时,他早已是尾椎发麻,射意难持,也就没刻意控制着,又插了百来下,闷哼一声,将浊白浓液又一次涌灌进幼嫩的子宫里。
你两腿颤颤巍巍地起身为他更衣。他扶住你,柔声劝你再休息一会儿,你却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妾今日想回戏团一趟。”
塞卢斯诧异地望着你,沉默了一秒。
“是有东西要取吗?我派个人吧。”
“妾还是想亲自去。”
塞卢斯又默了一瞬。
“我陪你。今日午后,行吗?”
你摇摇头,“殿下,那种地方不是殿下该去的。”塞卢斯刚要说话,你赶紧打断了他,“殿下不放心的话,就派一队人跟着我吧。”
他犹豫不决,握着你的手紧了紧,“可是——”
你回握住他。
“殿下,达里奥斯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您知道,他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塞卢斯不放心地望了你几秒,眼神充满担忧,但最终还是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