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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演奏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演奏对你来说毫无困难,就像吃饭喝水,已经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但今天不太一样。
你感到恶心,出汗。冷汗浸透你的黑丝绒长裙,在你的脊背上拖出黏腻的湿痕,让你感到背后发寒。
灯光让你头晕目眩。天父保佑,你没出错。当你结束演奏时,台下传来掌声,足够热烈、相当礼貌,文质彬彬,和你太多次的演出没什么不同,你是演奏者,台下是你的观众。
——如果排除你在集中营这一点,那么,确实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谢幕,然后应付酒会即将结束时的寒暄。欢呼吧,你的身份让你一时半会儿没有和其他人沦落到一个待遇。就像金丝雀和肉鸽,一个因为观赏价值还能被多留两天,另外的那个则已经上了屠宰场。
但本质上两者有什么不同呢?
“战前我曾经听过您的独奏会,阿克曼小姐。”你听见一个军官说,“不过相比于那次,有幸在这样的距离聆听您的演奏,真让人惊喜!”
你笑了,说了一些场面话,其实你也不确定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军官们看起来觉得满意,这就够了。
他们热情地邀请你“吃些点心”或“喝一杯睡前酒”,你答应了一些邀请,委婉地谢绝另外一些,不惹怒任何人,毕竟你没有资本。
今天晚上看样子就要平稳过去。但就在你就快回到营房时,你被一个士兵从人群中叫出来。你克制自己不去盯着近在迟尺的安全地带,祈祷他不要告诉你什么太糟糕的消息,但这次你没那么幸运。
“德莱恩少校邀请您喝杯咖啡,在他的房间。”士兵说,用他的眼睛瞟着你。你敢保证那不是善意的目光。但你别无选择,只能跟他一步步迈向未知的地狱,即使你感觉自己快吐了。
德莱恩少校。这个姓不少见,哪个德莱恩?上尉德莱恩,中将德莱恩,无数个德莱恩。记忆灵光一现,帮你抓住了一张面孔。年轻,大概二十六七岁,淡金色头发,漂亮的蓝眼睛,血统高贵的代名词,他们“进化论”的顶尖产品。
“文森特·冯·德莱恩少校?”
“是。”士兵没准备跟你怎么深入谈话,他只是领你来到了军官宿舍区够挂满他的军装外套了,升得又快又稳。面对敌人的高射炮时他有这么惊慌吗?
不管有没有,你想,现在制服他都只需要一根手指。你把食指又往深处压了压,德莱恩闭紧眼睛,喘息越来越重,碎发散落在他额头上。你发觉他的眼睫毛很长,比头发略深的金色,正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不安地颤抖。
无师自通地,你开始缓慢地抽插手指。这事没多少难度,你飞快地熟练起来。男人的性器半勃着,但是随着你手指的动作越来越硬,最终挺立起来。少校微微垂下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性器,你从那个眼神中读到了鲜明深刻的厌恶与压抑的绝望。
这让你灵光一现,并且感到了一丝讽刺,或者怜悯。看来少校不是那类对党派教条暗自腹诽之人,他自觉罪孽。他证明了自己的堕落,并为此绝望。
你把手指抽出来又插进去,速度加快。德莱恩开始皱眉,动着腰躲闪,但你紧接着挤进中指。新被开拓的穴口被摩擦得微微发红,紧紧地包裹着你的手指。你把手指往里推,寻觅那个罪恶的。就是那里让同性之交泛滥得不可开交,现在你也打算让德莱恩无法摆脱。
找到了。微微凸起,两个手指肚那么大。你稍微用力按下去,让少校从鼻音发出一声轻喘。他的腰软下去,性器却更硬。那张脸颊带上情欲的潮红,漂亮得令人吃惊。
自我谴责随即到来。你不该对德莱恩使用“漂亮”这个词。“性感”或者“诱人”也不该。刽子手衬不上这些词汇,敌人不配得到赞美。但同样。客观事实不容否定。
德莱恩少校确实相当英俊。当他向你分开修长有力的大腿,脸带晕红时呈现的也非矫揉造作的柔弱。他高傲又脆弱,占据主导又任人宰割。你用手指肚一下下摩擦少校的前列腺,他仰起脸,抬手将修长的手指插进金发之间,紧咬着嘴唇。
“慢一点儿……”他终于无法承受地哑声说。你慢了下来,但是加大了力度,一下下把手指推到最深,指腹碾过微凸的腺体。少校的性器涨大挺立,硬得滴水,但他没有自己抚慰的意思。既然如此,大概你也不必管他。
除了插在他身体里的两根手指,你们几乎没有其他身体接触。少校竭力克制自己不在你面前发出多余的呻吟声,卧室里因此只剩下他压抑着的剧烈喘息,时不时的抽气声和偶尔泄露出的呻吟。他的手紧攥着床单不放,用力得关节发白,像在洪水中抓住救命稻草。
你观察那个柔软穴口的状况。那儿逐渐变得富有弹性,润滑剂摩擦出细腻的白沫,堆在穴口处。把手指插进少校身体里其实很舒服,柔软火热的肠肉紧紧包裹着你的指腹,紧张地收缩吮吸。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令人厌恶,这甚至还挺有趣的。特别是每次你按前列腺时少校几乎都会本能地挺腰,大腿发抖,从鼻息中漏出一点压抑的呻吟,活像是被摸了尾巴的猫。
于是你加入地接管那里,残余的温度通过床单和被子传递过来,将你包围在那一片温热之中。德莱恩的呼吸近在咫尺,起伏平稳。
如果你是和德莱恩一起睡,你忽然想,冬天的早上你醒来时肯定不会发现自己被严寒包裹。你们俩多半会靠在一起,在朦胧的晨光中醒来时就发觉彼此紧密地缠在一块儿,你会把手臂自然而然地放在德莱恩身上,就像他会把手掌塞到你的肩膀下。
这个想法在你脑子里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像一缕烟一样轻飘飘地飞走了。你搂住德莱恩的脖颈,与他接吻。少校眨了眨眼睛,然后他吻回来。
回想起来这一切真是够奇怪的。你们的顺序完全弄反了,先学会做爱,然后是接吻,最后才是最普通不过的身体接触。你对少校的肠道熟悉得要命,对他的手指和肩膀却还感到陌生。
“你肯定不经常和别人一起睡。”在嘴唇分开的时候,德莱恩有些含糊地感叹。
灯已经关上了,你们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为什么?我小时候和米娅一起睡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我们长大了,儿童间那张小床装不下我们——我妈妈最开始只想要一个孩子,所以那张床可真够小的。”你说。
“哦。”你听见德莱恩的笑声在你耳边响起,近得过分,温暖湿润的气流随着他的笑声喷在你的耳朵上,让你感到那里有点痒,“因为睡在一块儿总会习惯经常碰到对方的,克莱尔,可你最开始碰到我的时候总像吓了一跳似的,就像……”
“像什么?”你听出了德莱恩声音里压着的笑意,他闭上嘴,不肯继续说下去。
你压着他的手腕,半真半假地威胁他要他告诉你他脑子里的内容。德莱恩的手腕被你箍在头顶,他别过脸,闷闷笑起来,“好吧,克莱尔,如果你一定要听……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你知道那种田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可是你开车经过的时候那些兔子们就会猛地从草里窜出来,飞快地跑来跑去,有时候我真担心撞伤它们。”
“我没在冒犯你,你真的很少这样,所以我觉得很有趣。”德莱恩说。
好吧,受了惊吓的兔子。你很少得到这样的评价,这让你感到一种模糊的好笑,但不是被冒犯。你被那些欣赏者评价为“天才琴童”、“琴键上的舞蹈家”或者别的什么,而米娅总说你无论多紧张总显得过分镇定,“即使弥赛亚降临,克莱尔也不会放声尖叫”。但“受惊吓的兔子”?
这个形容不那么彬彬有礼,不够优雅,但就是让你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奇妙的亲密。你又吻了吻德莱恩的嘴唇,笑声从你胸口自发震动出来,像某种温暖的波浪,“好吧,文森特。你真是比喻天才。”
你们又说了很久,漫无边际,东拉西扯,话题岔得找不着开头,到最后几乎就是无意义的絮絮低语。你的眼皮像是被粘住,睡眠正潮水一样漫上来。
“睡吧。”你说,“晚安,文森特。”
从黑暗的那一边,少校的声音传过来,同样夹杂着睡意,还有那种熟悉的热度,让你感到他在半梦半醒间放松又舒适,含着完全的满足。
“晚安,克莱尔。”德莱恩说。
波兰的夏季来得平缓而漫长,温度升高,然后维持稳定。天气相当温暖,但和“酷暑”或者“炎热”完全不是一码事。你喜欢这种天气,就像你喜欢其他温暖宜人的东西一样,它们让你感到心情愉快。
但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喜欢夏天。这种气候可不会冻死什么人,你想,更不会让谁热死。相对于冬季,它好受得多了。至少温度没有继续在痛苦上添砖加瓦——或许也很难具体形容它减少了多重的负担,但即使一星半点儿,有时候也足够关键了。
天气在变好,其他事情像是也在跟着变好。
有一回你偶然经过二楼,向外一瞥时看到一队人正被从其他营区押送到别处,他们恰好经过别墅,衣衫褴褛,状态糟糕。你相当怀疑其中某几个用不了几天就会彻底倒在地上。
这种事一点儿不罕见,你与他们素不相识。但你看着他们,依然觉得胃部泛起一点抽搐。
然后你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远处的铁丝网下停着一辆汽车,有几个年轻军官正坐在汽车前盖上,或者靠着车门。看不清军衔,但能在这时候闲在那儿休息,你猜他们至少是中尉,或者上尉。其中一个正在分发香烟。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批囚徒,衣衫褴褛,袖子上有六芒星的标志。
分烟的那个停下来,他向同伴说了几句什么。隔着一段距离,你不能听见那些话语的内容,但一点儿不妨碍你看清他们的动作。
年轻的军官将香烟摆在车盖上,他们一人又掏出了几根。然后其中一个拉了一下枪栓,他抬起枪。
你胃部的抽搐扩大了,一股冰冷的黏腻在你的内部扩散,你开始感到恶心,为你相当准确地明白了那些香烟的作用。
那是赌注。
一场游戏即将开始,赌注是几根香烟,赌局可能是一条命,或者几条。年轻的军官抬起枪,对准艰难行进的人群。随机挑选,谁该中奖?哪儿该中奖?头、胳膊还是胸口?也许是额头,从难度来看那肯定值更多。
不,不,你想。这件事也许会发生——但至少不是在现在,在你面前。你推开窗户。声音在舌尖酝酿,下一秒即将出口。他们都知道你,年轻的军官们为你的演奏鼓掌,他们甚至会与你敬酒。钢琴家和犹太人,很多时候,我知道我该觉得光荣,可我就是很难过。”
战争上死去那么多人,西蒙不是唯一一个,他光辉而死,殉国身亡,你几乎能猜透德莱恩的想法,他没哭,只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替别人哀伤的话说了太多,表达哀伤,为英勇送上赞美,一样的话说了太多,轮到自己的时候竟然会无话可说。
你想起你听见爸爸的死讯,听见他死在流弹横飞的华沙。你呆楞了半天,游魂一样回了你的住处,在洗脸的时候多洗了三四次。你也没有哭,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这一切,描述你胸口那种令人发疯的空洞。
那时候你也这么觉得,你目睹过无数人在你面前死亡,可当死亡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你的生命时,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流泪还是该喊叫。你只是……你只是真的很难过。
德莱恩顾不上为他的哥哥感到骄傲,“光荣而死”和漂亮的勋章都帮不上忙。他看着棺材,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尸体,于是觉得胸口发堵,该说的话都被卡死在喉咙。
死掉的不是“西蒙·冯·德莱恩上尉”,哀悼者也不是“文森特·冯·德莱恩少校”。那只是西蒙,而他的弟弟,年轻的文森特觉得难过,因为他唯一的哥哥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让你也难过起来。
“你应该觉得难过的,文森特。”你说,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那可是你哥哥。没人规定为哥哥难过的时候还要想着国家大事。”
你的话像是颁发了通行证,给泪水,给所有不被允许的东西。少校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几乎是立刻,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在眼尾拖出水痕。你觉得他早就在盼着这句话了,可从西蒙死去到今天以前,大概没一个人会对德莱恩这么说。
那双湛蓝的眼睛盈满泪水,像是刚刚下过暴雨的夏季天空。德莱恩看着你,他重复了一遍,用哽咽的声音,“我知道有铁十字勋章,可西蒙死了。”
“我知道,”你拍着他的后背,亲着他的额头,把他用被子紧紧裹住,“好了,好了,哭一会儿吧。”
于是少校真的哭了一会儿。没人打扰,只有雨声,他埋在你怀里无声地流泪,许久才抬起头,露出一个不算那么好看的笑容。可你就是觉得他很迷人。他因为哭泣显得格外澄澈的蓝眼睛,他凌乱的头发和狼狈发红的鼻尖,那是德莱恩,但要减掉少校这个字眼。
“克莱尔。”他说,“我……”
但那句话没能继续下去。
电话铃毫无预兆地响起,如此突兀,不合时宜。它在德莱恩的假期闯进来,把安全的室内劈开一个大口子,让水汽、寒冷与什么别的东西统统灌进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本能地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
狼狈温暖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德莱恩身上褪去,像是海啸前会出现的大退潮。他动作利索地下床,接起电话,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前线……我们都没料到情况这么糟糕,全面登陆,听起来太不可能……是的,我们需要尽力保证前线的物资供应。是的。我在十五分钟之后到。”
他挂断电话,对你说抱歉,为假期的被迫中止,有个紧急会议在那儿等着他。“我很想呆在这里”后面总是要跟上一句“可是”,你知道他没有说谎。他真的很想留下,温暖的房间、温暖的被子和温暖的手臂和嘴唇吸引着他,让他着迷,可是他做不到。
你看见德莱恩披上军装外衣,他的副官已经在楼下等他,从汽车的排气筒中喷出白色的烟雾。年轻的少校快步离开闪闪发光的温暖,走进缭绕着雨雾与潮湿的世界。但上车之前,你看见他向二楼的窗户看了一眼。
你从窗帘的缝隙中注视着他,然而那点缝隙不足以让德莱恩看清你。他只是注视那儿,也许根本没意识到你站在那里,然后几秒之后目光移开。年轻的军官拉开车门,坐上汽车,那个钢铁制品喷吐着白雾,载着他驶向了被重重铁丝网隔离开的另一个世界。
战局在发生变化。从那个电话开始,局势仿佛变得不可控制。
不需要多敏感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德莱恩回到别墅的时间越来越短,表情疲倦。这里没有炮火,焦灼的战场远在千里之外,但战场是张网而不是孤立的一个又一个点。当网的一端被扯住,其他地方也会跟着绷紧。
而现在,这张网显然正被扯得很紧。
生产任务在加重,这儿正被当作前线的一个供给方,同时接收从其他沦陷地区送来的集中营囚犯。这里开始变得人满为患,物资紧缺,但是尸体富余。从活着的人到冰冷的死尸,它们之间的转化过程如此轻易,微不足道。一些病痛,毒气,枪支或者子弹——随便哪个都能实现这一点。所以前者逐渐减少,而后者的数量不断增加。
你看见那些遥远天空的黑烟,它们的数量也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两三道。
混乱的情况和繁重的任务让军官们神经紧绷,但你知道囚徒们也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在那些军官不知道的地方,总有人能藏匿下来一点儿什么东西,一个收音机,一支笔或者纸张,以及那些别的什么。总之,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局势的变化。七月的最后几天飞快地过去,八月也一样。德莱恩有时候九点才回来,有时候十点,甚至彻夜不归。他开始需要喝一点红酒才能入睡。在你们睡在一起时年轻的军官看起来总是相当不安,他靠着你的肩膀,在睡梦中眉头紧皱。
但无论多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他还在这座别墅中他就一定要和你睡在一块儿。有时候那实在太晚,只有凌乱的被子证明德莱恩来过又离开。那些他自己睡的时候被子总会铺得平整无比,整齐得像是经过仪器切割。而现在他把它们留给你,只为了能尽量悄无声息地离去,不将你从睡眠中惊醒。
你意识到他在抓紧时间。
德莱恩抓紧时间与你在一起,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你有你的预感。一切如此仓促,饱含渴望,甚至缺乏意义的短暂相处也备受珍惜,只是睡在你身边已经足够让他留恋万分。年轻的军官拼命想抓住一切机会,只因为他,你,你们都知道一切随时可能终结。
也许是越来越近的炮火,也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八月末的一天,夏季的尾巴仍发出余热。收音机里依然在播放钢琴曲,而德莱恩忽然出现在门边,他看起来那么疲惫,像是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
“巴黎沦陷了。”他说。然后年轻的军官一头扎倒在沙发上,阖上眼睛,“我还能睡两个小时,克莱尔,到时候千万记得叫醒我,别让我睡过头。”
他看样子就要那么睡过去,但是又睁开眼睛,语气有些不确定,“……可以握着我的手吗?等我睡着以后再松开。”
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在少校身上披了一条毛毯。他用胳膊肘把身体撑起来,伸手拥抱你。你们在沙发上接吻,漫长而平缓,鼻尖蹭着鼻尖。这个吻结束时毛毯从德莱恩胸口滑到了他腰上,他甚至连腰带都没有解开。
你把他的腰带解开,搭在一边,重新盖好毯子,握住他的手,注视着那双湛蓝的、疲惫的眼睛。
“巴黎不是‘沦陷’,文森特。”你说,“巴黎解放了。”
少校的下颌线条有一瞬的紧绷,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你的手。德莱恩闭上眼,避开了和你的争论,放任自己沉入了睡梦。
你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缓深沉,手指在睡梦中微微放松。但你没有抽出手。八月末的下午,你在沙发边坐着,收音机被关掉,钟表发出哒哒的轻响,直到时间已到。
你叫醒德莱恩。少校睁开眼睛,然后注意到你的手还和他的握在一起。那让德莱恩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飞快地反应过来,他向你道歉,为他没能记得睡着前松开你,问你是不是坐累了。
“是我没有松开你,文森特。”你回答他。少校注视着你,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快从他嘴唇边消失,但好像还停留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让他看起来没那么累了。
“好吧,克莱尔。”他说,“你总是这么好。”
有种鲜明的信任藏在那句话里面,像是他已经确定了你就是那么的好,比你对你自己的信任更深。你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皱缩,它抽搐了一下,为德莱恩说话时上扬的笃定语调和那双笑意未散的眼睛。
你看着少校的汽车开远。然后一个男孩被准许进入别墅,是那个之前熨坏过德莱恩衬衫的男孩,乔纳斯。
“阿克曼小姐。”他向你打招呼,你们开始像往常一样工作。他熨烫一些衣服,而你将它们折叠起来。然后乔纳斯去清洗浴缸,你则把德莱恩那些不需要叠的衣服挂进衣柜。但随后你也进了浴室,在那儿你打开了戴着的项链坠。
大号项链坠,里面是德莱恩那张照片。年轻的军官向看见照片的每个人微笑,你把那张相片抽出来反扣在手心,又抽出一张衬纸。
一个破损不堪的纸片从精致的项链坠边框中露出来。那是一个标签,折叠了两折,让它能被稳稳压在相片下,上面印着“zyklon”的字样。
乔纳斯将它接过去,他的六芒星臂章被巧妙地拆开了几根线,男孩将那个标签接过去,塞进臂章下。然后你们将臂章缝好。那几乎是仅有的不会在出入别墅时被翻找的地方,拆开再缝上过于繁琐,士兵们厌恶碰那东西,好像一个臂章上沾着足够致命的毒素。况且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难以藏在那么小的地方——除了一张小小的标签。
zyklon毒气罐的标签。
任何能证明暴行发生的东西都不被允许外流,但是你从德莱恩的鞋底发现了它。它就粘在那儿,没人会检查少校的鞋底,它因此得以保留,你将标签尽量完整地撕下来,压在项链坠下。
“莱恩他们准备找时机行动,直接逃走的人都失败了,所以他们打算先躲在7营区的木材堆下,那儿附近的篱笆有个漏洞,等德国人觉得他们已经逃出去以后再出去。”乔纳斯快速地悄声说,“他们还有焚尸炉那边的建筑图纸。”
“他们会成功的。”你说。
然后你们不再谈论那些。乔纳斯离开时你看着他经过别墅的门口,那些人搜查他的周身,即使你知道出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依然向天父祈祷,一遍又一遍。你的指尖寒冷得像是浸泡在冰水中,直到你看着乔纳斯,年轻的男孩走出这里,他平安无事。
你不知道这些有多大用处,想要逃离的人、标签、图纸,逼近的军队。即使他们成功,那些东西能让这儿快点被发现吗?你不知道,在结果到来之前也无从证明。但你们依然做这些事,你、你们,很多人。曙光将近,而你们不愿只是等待。
那天晚上你还是和德莱恩一起呆在被子里。写完的日记被放在抽屉里,德莱恩正在向你展示一把小手枪,袖珍左轮枪,他从一个军官手里拿到的,只是觉得有趣。他这些天太累了,以至于一点小的趣味都能成为生活的调味品。
“太小了。”德莱恩向你展示它过小的握把,挑了挑眉,有点儿轻飘飘的不屑,“设计真糟糕,我的手都快抓不住它了,在战场上肯定很容易脱手。”
“它也不是给你用的,文森特。”你啼笑皆非地反驳他,“那是女式小手枪,它也不是为了上战场。好了,别在床上玩枪。”
“反正它没上膛。”德莱恩嘀咕说,但他还是把它安稳地搁在床头柜上。然后少校微微低下头让额头抵着你的颈窝,他舒适又放心地靠在那,呼吸平缓,看起来快睡着了。
但你忽然想问些什么。其实是多余的问题,鞋底的标签简直是最有力的证据,但你就是想问问他,即使那可能结束平静的氛围。
“文森特,你去过毒气室吗?”你问。
“前几天我抽查过储藏b型气体的仓库……别的那些不归我负责。”年轻的军官含含糊糊地说,话语看上去已经和梦境黏在一块,“去问路易斯。”
看样子他把你当成了其他来问话的同僚,在半梦半醒间回答得相当敷衍,甚至没说明是哪个路易斯。但这已经足够回答你的问题,德莱恩不曾负责毒气室,至少他不曾亲手将那些人送进那些号称是浴室的房间。
为此你感到有瞬间的轻松。
你知道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德莱恩那么忙碌,他从早到晚忙来忙去,总不会是为了你们的胜利有一天会降临。但是知道德莱恩没有负责那些依然让你觉得如释重负。背了有些时候的巨石轰然落下,你看着它滚入深谷,发出巨响,标志着它不会再一次落上你肩头。而在新的压上来以前,你觉得如此轻松。
年轻的少校睡在你怀里,房间中安静无声。德莱恩的眉头微微蹙着,让你觉得他肯定没在做个好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像样的好梦,即使你就在他身边。
德莱恩。
几乎在你没察觉的时候你的手已经触及德莱恩的发丝,蜂蜜在你手指间流动,他的肌肤在黑暗中散发温度,让你想去贴近他。你想贴近他,正如德莱恩想要时时刻刻握住你的手,在平静的海面下巨浪正在汹涌,你们都不知何时会风暴骤起。
而在那之前,每一秒的平静都如此珍贵。
“克莱尔。”德莱恩忽然低声说,但是相当清晰,让你的神经划过一阵细微的波浪。你想听见下一句,想知道深夜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了。
寂静持续了许久,你才明白那只是德莱恩的梦话。
德莱恩梦见了你,年轻的少校梦见了你,他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你们头顶高悬,摇摇欲坠。罪恶的浪潮在轰鸣,天父之言在你耳边回响。你知道有些事注定发生……马鬃迟早会断裂,但不是现在。
至少不是现在。
你每天都撕掉日历,更新时间。那本日历变得越来越薄,夏天过去,秋天降临,一切看起来暂时还好。但变化终究在发生。
囚徒们被从外部的工厂召回,加班加点地生产军需用品。而你能听见越来越频繁的枪响。一声尖锐的枪声,然后回归寂静。隔一会儿又有一声,那段间隔变得越来越短,而有天晚上九点一刻时德莱恩才回来。
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你。上面沾着几滴血,喷溅状。你盯着那几滴血看了一会,它们像是在军装上燃烧。你控制住自己,努力不去想他可能在近距离枪毙了谁。
但德莱恩也注意到你在看那几滴血。
“处理尸体时溅上的,可能有些不好清洗。”少校说。他的暗金色的睫毛垂下去,欲盖弥彰地啜了口葡萄酒。
也许你该配合他的谎话,但你并不打算这么做。有些时候谎言已经失其意义。你们面对的唯有真实。
“您真的不擅长说谎,德莱恩少校。”你直视那双被睫毛轻掩的蓝色眼睛。他的眼睛微微抬起来,与你对视。
“我必须枪毙那些敢于在劳动时偷懒的人以儆效尤,否则所有人都将不事生产。”他用一种近乎于压抑的平静口气说。
“那您为什么要说谎呢?”你问。
“……为了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德莱恩说。
“所以,德莱恩少校,我该对您说谢谢吗?”你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连你自己都吓了一跳。
“叫我文森特。”他紧盯着你,一字一句地缓慢说。灯光下他的嘴唇血色全无,是的,德莱恩少校是军官,拥有枪支和权力,可此时你知道他不堪一击。
“不是为了让我好受,德莱恩。”你紧盯着他,“你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受些,撒个谎,让那些事就像没发生过。或者你期望我在看见之后对你说没关系?文森特,干得漂亮,你枪毙了偷懒的混蛋——你想听到我这么说?”
你从没想过你的言辞还能有这么尖锐,你过去不擅长讽刺,可现在这些话不需要思考就能出口。火焰灼烧你的脑子,让你把燃烧着的话扔出去,它在出口时烫伤你的舌头,但你知道那更能灼伤德莱恩,为此自己受伤算不了什么。
德莱恩脸色惨白,他站在灯光下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解释,僵硬得像尊石像。他身上正有烈焰燃烧,但他背脊绷直一动不动,任由它们灼烧他的身躯与灵魂。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沉默,从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痛苦正在汹涌而出。
你猛地感到悲伤。它如此激烈地汹涌而来,水浇灭火,构成汪洋大海。
“你知道那是错的,文森特。你说谎,因为你想欺骗我也想自欺。”你轻声说,但是肯定,“你正在为做这件事感到难过。”
“……可我别无选择,克莱尔。”过了漫长得堪比一个世纪的沉默,你听见少校短促地说,“你可以选择痛恨我——但是我别无选择。”
他默认了你的话,不曾反驳。
“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只有中校能命令你,而他顾不上这些。”
“不。命令我的不是中校,是我的国家。”你听见德莱恩说,“它胜利时我能够放松双手,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些时候了,我的国家沦于危难,放松敌人就是损害它。我必须、也将为德意志恪尽职守。”
他说得那么缓慢,但相当坚决,那些东西在他心中生长了那么多年,几乎就是他的全部,除了计划外的你。
这个答案在你心中像是陨石一般砸落,让你知道暗藏的海浪终于涌上海面,平静撕裂,马鬃被砍断,达摩克利斯之剑从高空坠落。比服从命令更糟糕,比种族歧视更可怕。那是不可更改的信念,德莱恩打算为他的国家而战,无论他是王牌飞行员还是刽子手。
而你也无法退步。
那些平静的日子中你对往事视而不见,而德莱恩也将他的国家搁置一边。但是如今炮火将近,你们终于重新回到你们本该站立的位置,那条隔在你们之间的界限曾经被什么东西模糊,但是不曾消失。
德莱恩和你,曾经亲密无间地亲吻、做爱,肌肤相贴,热度交换,你们曾经靠得那么近,就要融为一体。但是无论你们做过什么,你们仍旧是敌人。从,将来打算当个记者。
“木材堆里什么也没有,对吧?”你贴紧德莱恩,你的嘴唇在他的耳畔,几乎贴着他的耳垂,“没人会藏在那里,那里什么也藏不了。”
少校的手从你肩头滑落,你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那种抽气声尖锐得让你觉得他就要流泪。年轻的军官气息凌乱,有些东西正在他心中抵死交战,隔着军装制服那颗心脏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让你的也开始共振起来。
“……你说得对。”德莱恩说,声音沙哑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足以致死的重感冒,他大病初愈,虚弱得轻轻一碰就能把他推倒。
年轻的军官被你困在手臂和桌子构成的囚牢之中,他暗金色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抖动,他注视你,像是终于做出了最终决定。暴风雪仍然在他身边呼啸,但他没改变主意。
“不会有人能躲在那里,那些人大概已经逃出去了。”少校低声说。他在你的手臂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如果这里只有无耻、肮脏与劣根性,就像我们从小听到的那样该多好,克莱尔,所有人都告诉我们一件事,那就是有些东西活该被毁灭,咎由自取,理所应当。”德莱恩说,“可是总有些事情提醒我不是那样。莱恩也好,其他人也好……”
他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向后靠在桌子上。
“你可以握住……”他的话语吐出又中断,变成掩饰性的仓促一笑,“不,我不想勉强你,克莱尔。我……好吧,克莱尔,也许我们不该继续睡在一起了。”
“你说得对,文森特。”你注视着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年轻的少校从你手臂间离开,他闭了闭眼睛,然后快步走上楼,快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他。
但少校又回过头,他站在楼梯上,向你露出一个笑容,轻飘得像是风吹即走。
“如果可以的话请别在阁楼,克莱尔,住在侧卧吧。”德莱恩说,然后他飞快地转回头去,以免他来得及听见你的回复。
你们之间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怎么使用“请”,那句话中的悲哀像是一颗钉子,它在你心底留下的洞如此小,却如此深不见底。临睡前当你走进那间卧室时,你听见一墙之隔走动的脚步声停止了。
隔了几秒,它重新响起,像是如释重负。为你终于给了他回答。
你们的床头隔着一面墙靠在一起,在半夜有时候你会醒来,为你的手习惯性地伸到不属于你的那一片区域,然后被那里的冰冷惊醒。你并没有习惯伸展开身体,也没有习惯用体温将哪儿捂热。你在过去那些日子里这么做,只是因为那边有德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