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早上九点钟醒来。
没人打扰,没有德莱恩在清晨轻手轻脚地起床,甚至没有一个电话。你睁开眼睛时德莱恩还睡着,他的脑袋紧靠着你的肩膀,呼吸平缓。今天是个雨天,能听见雨水落下的沙沙声,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他的头发上,年轻的军官正在雨声中安静地沉睡,柔软的睫毛搭在眼下。
他睡得很香。
在那些不是休假的时候德莱恩往往会醒得相当早,他不用闹铃,但闹钟像是安装在他身体里,到了点儿就铃铃大响,非得他爬起床才能安静。在你们真正睡在一起之后你还是,我知道我该觉得光荣,可我就是很难过。”
战争上死去那么多人,西蒙不是唯一一个,他光辉而死,殉国身亡,你几乎能猜透德莱恩的想法,他没哭,只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替别人哀伤的话说了太多,表达哀伤,为英勇送上赞美,一样的话说了太多,轮到自己的时候竟然会无话可说。
你想起你听见爸爸的死讯,听见他死在流弹横飞的华沙。你呆楞了半天,游魂一样回了你的住处,在洗脸的时候多洗了三四次。你也没有哭,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这一切,描述你胸口那种令人发疯的空洞。
那时候你也这么觉得,你目睹过无数人在你面前死亡,可当死亡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你的生命时,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流泪还是该喊叫。你只是……你只是真的很难过。
德莱恩顾不上为他的哥哥感到骄傲,“光荣而死”和漂亮的勋章都帮不上忙。他看着棺材,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尸体,于是觉得胸口发堵,该说的话都被卡死在喉咙。
死掉的不是“西蒙·冯·德莱恩上尉”,哀悼者也不是“文森特·冯·德莱恩少校”。那只是西蒙,而他的弟弟,年轻的文森特觉得难过,因为他唯一的哥哥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让你也难过起来。
“你应该觉得难过的,文森特。”你说,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那可是你哥哥。没人规定为哥哥难过的时候还要想着国家大事。”
你的话像是颁发了通行证,给泪水,给所有不被允许的东西。少校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几乎是立刻,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在眼尾拖出水痕。你觉得他早就在盼着这句话了,可从西蒙死去到今天以前,大概没一个人会对德莱恩这么说。
那双湛蓝的眼睛盈满泪水,像是刚刚下过暴雨的夏季天空。德莱恩看着你,他重复了一遍,用哽咽的声音,“我知道有铁十字勋章,可西蒙死了。”
“我知道,”你拍着他的后背,亲着他的额头,把他用被子紧紧裹住,“好了,好了,哭一会儿吧。”
于是少校真的哭了一会儿。没人打扰,只有雨声,他埋在你怀里无声地流泪,许久才抬起头,露出一个不算那么好看的笑容。可你就是觉得他很迷人。他因为哭泣显得格外澄澈的蓝眼睛,他凌乱的头发和狼狈发红的鼻尖,那是德莱恩,但要减掉少校这个字眼。
“克莱尔。”他说,“我……”
但那句话没能继续下去。
电话铃毫无预兆地响起,如此突兀,不合时宜。它在德莱恩的假期闯进来,把安全的室内劈开一个大口子,让水汽、寒冷与什么别的东西统统灌进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本能地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
狼狈温暖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德莱恩身上褪去,像是海啸前会出现的大退潮。他动作利索地下床,接起电话,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前线……我们都没料到情况这么糟糕,全面登陆,听起来太不可能……是的,我们需要尽力保证前线的物资供应。是的。我在十五分钟之后到。”
他挂断电话,对你说抱歉,为假期的被迫中止,有个紧急会议在那儿等着他。“我很想呆在这里”后面总是要跟上一句“可是”,你知道他没有说谎。他真的很想留下,温暖的房间、温暖的被子和温暖的手臂和嘴唇吸引着他,让他着迷,可是他做不到。
你看见德莱恩披上军装外衣,他的副官已经在楼下等他,从汽车的排气筒中喷出白色的烟雾。年轻的少校快步离开闪闪发光的温暖,走进缭绕着雨雾与潮湿的世界。但上车之前,你看见他向二楼的窗户看了一眼。
你从窗帘的缝隙中注视着他,然而那点缝隙不足以让德莱恩看清你。他只是注视那儿,也许根本没意识到你站在那里,然后几秒之后目光移开。年轻的军官拉开车门,坐上汽车,那个钢铁制品喷吐着白雾,载着他驶向了被重重铁丝网隔离开的另一个世界。
战局在发生变化。从那个电话开始,局势仿佛变得不可控制。
不需要多敏感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德莱恩回到别墅的时间越来越短,表情疲倦。这里没有炮火,焦灼的战场远在千里之外,但战场是张网而不是孤立的一个又一个点。当网的一端被扯住,其他地方也会跟着绷紧。
而现在,这张网显然正被扯得很紧。
生产任务在加重,这儿正被当作前线的一个供给方,同时接收从其他沦陷地区送来的集中营囚犯。这里开始变得人满为患,物资紧缺,但是尸体富余。从活着的人到冰冷的死尸,它们之间的转化过程如此轻易,微不足道。一些病痛,毒气,枪支或者子弹——随便哪个都能实现这一点。所以前者逐渐减少,而后者的数量不断增加。
你看见那些遥远天空的黑烟,它们的数量也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两三道。
混乱的情况和繁重的任务让军官们神经紧绷,但你知道囚徒们也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在那些军官不知道的地方,总有人能藏匿下来一点儿什么东西,一个收音机,一支笔或者纸张,以及那些别的什么。总之,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局势的变化。七月的最后几天飞快地过去,八月也一样。德莱恩有时候九点才回来,有时候十点,甚至彻夜不归。他开始需要喝一点红酒才能入睡。在你们睡在一起时年轻的军官看起来总是相当不安,他靠着你的肩膀,在睡梦中眉头紧皱。
但无论多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他还在这座别墅中他就一定要和你睡在一块儿。有时候那实在太晚,只有凌乱的被子证明德莱恩来过又离开。那些他自己睡的时候被子总会铺得平整无比,整齐得像是经过仪器切割。而现在他把它们留给你,只为了能尽量悄无声息地离去,不将你从睡眠中惊醒。
你意识到他在抓紧时间。
德莱恩抓紧时间与你在一起,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你有你的预感。一切如此仓促,饱含渴望,甚至缺乏意义的短暂相处也备受珍惜,只是睡在你身边已经足够让他留恋万分。年轻的军官拼命想抓住一切机会,只因为他,你,你们都知道一切随时可能终结。
也许是越来越近的炮火,也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八月末的一天,夏季的尾巴仍发出余热。收音机里依然在播放钢琴曲,而德莱恩忽然出现在门边,他看起来那么疲惫,像是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
“巴黎沦陷了。”他说。然后年轻的军官一头扎倒在沙发上,阖上眼睛,“我还能睡两个小时,克莱尔,到时候千万记得叫醒我,别让我睡过头。”
他看样子就要那么睡过去,但是又睁开眼睛,语气有些不确定,“……可以握着我的手吗?等我睡着以后再松开。”
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在少校身上披了一条毛毯。他用胳膊肘把身体撑起来,伸手拥抱你。你们在沙发上接吻,漫长而平缓,鼻尖蹭着鼻尖。这个吻结束时毛毯从德莱恩胸口滑到了他腰上,他甚至连腰带都没有解开。
你把他的腰带解开,搭在一边,重新盖好毯子,握住他的手,注视着那双湛蓝的、疲惫的眼睛。
“巴黎不是‘沦陷’,文森特。”你说,“巴黎解放了。”
少校的下颌线条有一瞬的紧绷,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你的手。德莱恩闭上眼,避开了和你的争论,放任自己沉入了睡梦。
你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缓深沉,手指在睡梦中微微放松。但你没有抽出手。八月末的下午,你在沙发边坐着,收音机被关掉,钟表发出哒哒的轻响,直到时间已到。
你叫醒德莱恩。少校睁开眼睛,然后注意到你的手还和他的握在一起。那让德莱恩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飞快地反应过来,他向你道歉,为他没能记得睡着前松开你,问你是不是坐累了。
“是我没有松开你,文森特。”你回答他。少校注视着你,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快从他嘴唇边消失,但好像还停留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让他看起来没那么累了。
“好吧,克莱尔。”他说,“你总是这么好。”
有种鲜明的信任藏在那句话里面,像是他已经确定了你就是那么的好,比你对你自己的信任更深。你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皱缩,它抽搐了一下,为德莱恩说话时上扬的笃定语调和那双笑意未散的眼睛。
你看着少校的汽车开远。然后一个男孩被准许进入别墅,是那个之前熨坏过德莱恩衬衫的男孩,乔纳斯。
“阿克曼小姐。”他向你打招呼,你们开始像往常一样工作。他熨烫一些衣服,而你将它们折叠起来。然后乔纳斯去清洗浴缸,你则把德莱恩那些不需要叠的衣服挂进衣柜。但随后你也进了浴室,在那儿你打开了戴着的项链坠。
大号项链坠,里面是德莱恩那张照片。年轻的军官向看见照片的每个人微笑,你把那张相片抽出来反扣在手心,又抽出一张衬纸。
一个破损不堪的纸片从精致的项链坠边框中露出来。那是一个标签,折叠了两折,让它能被稳稳压在相片下,上面印着“zyklon”的字样。
乔纳斯将它接过去,他的六芒星臂章被巧妙地拆开了几根线,男孩将那个标签接过去,塞进臂章下。然后你们将臂章缝好。那几乎是仅有的不会在出入别墅时被翻找的地方,拆开再缝上过于繁琐,士兵们厌恶碰那东西,好像一个臂章上沾着足够致命的毒素。况且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难以藏在那么小的地方——除了一张小小的标签。
zyklon毒气罐的标签。
任何能证明暴行发生的东西都不被允许外流,但是你从德莱恩的鞋底发现了它。它就粘在那儿,没人会检查少校的鞋底,它因此得以保留,你将标签尽量完整地撕下来,压在项链坠下。
“莱恩他们准备找时机行动,直接逃走的人都失败了,所以他们打算先躲在7营区的木材堆下,那儿附近的篱笆有个漏洞,等德国人觉得他们已经逃出去以后再出去。”乔纳斯快速地悄声说,“他们还有焚尸炉那边的建筑图纸。”
“他们会成功的。”你说。
然后你们不再谈论那些。乔纳斯离开时你看着他经过别墅的门口,那些人搜查他的周身,即使你知道出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依然向天父祈祷,一遍又一遍。你的指尖寒冷得像是浸泡在冰水中,直到你看着乔纳斯,年轻的男孩走出这里,他平安无事。
你不知道这些有多大用处,想要逃离的人、标签、图纸,逼近的军队。即使他们成功,那些东西能让这儿快点被发现吗?你不知道,在结果到来之前也无从证明。但你们依然做这些事,你、你们,很多人。曙光将近,而你们不愿只是等待。
那天晚上你还是和德莱恩一起呆在被子里。写完的日记被放在抽屉里,德莱恩正在向你展示一把小手枪,袖珍左轮枪,他从一个军官手里拿到的,只是觉得有趣。他这些天太累了,以至于一点小的趣味都能成为生活的调味品。
“太小了。”德莱恩向你展示它过小的握把,挑了挑眉,有点儿轻飘飘的不屑,“设计真糟糕,我的手都快抓不住它了,在战场上肯定很容易脱手。”
“它也不是给你用的,文森特。”你啼笑皆非地反驳他,“那是女式小手枪,它也不是为了上战场。好了,别在床上玩枪。”
“反正它没上膛。”德莱恩嘀咕说,但他还是把它安稳地搁在床头柜上。然后少校微微低下头让额头抵着你的颈窝,他舒适又放心地靠在那,呼吸平缓,看起来快睡着了。
但你忽然想问些什么。其实是多余的问题,鞋底的标签简直是最有力的证据,但你就是想问问他,即使那可能结束平静的氛围。
“文森特,你去过毒气室吗?”你问。
“前几天我抽查过储藏b型气体的仓库……别的那些不归我负责。”年轻的军官含含糊糊地说,话语看上去已经和梦境黏在一块,“去问路易斯。”
看样子他把你当成了其他来问话的同僚,在半梦半醒间回答得相当敷衍,甚至没说明是哪个路易斯。但这已经足够回答你的问题,德莱恩不曾负责毒气室,至少他不曾亲手将那些人送进那些号称是浴室的房间。
为此你感到有瞬间的轻松。
你知道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德莱恩那么忙碌,他从早到晚忙来忙去,总不会是为了你们的胜利有一天会降临。但是知道德莱恩没有负责那些依然让你觉得如释重负。背了有些时候的巨石轰然落下,你看着它滚入深谷,发出巨响,标志着它不会再一次落上你肩头。而在新的压上来以前,你觉得如此轻松。
年轻的少校睡在你怀里,房间中安静无声。德莱恩的眉头微微蹙着,让你觉得他肯定没在做个好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像样的好梦,即使你就在他身边。
德莱恩。
几乎在你没察觉的时候你的手已经触及德莱恩的发丝,蜂蜜在你手指间流动,他的肌肤在黑暗中散发温度,让你想去贴近他。你想贴近他,正如德莱恩想要时时刻刻握住你的手,在平静的海面下巨浪正在汹涌,你们都不知何时会风暴骤起。
而在那之前,每一秒的平静都如此珍贵。
“克莱尔。”德莱恩忽然低声说,但是相当清晰,让你的神经划过一阵细微的波浪。你想听见下一句,想知道深夜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了。
寂静持续了许久,你才明白那只是德莱恩的梦话。
德莱恩梦见了你,年轻的少校梦见了你,他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你们头顶高悬,摇摇欲坠。罪恶的浪潮在轰鸣,天父之言在你耳边回响。你知道有些事注定发生……马鬃迟早会断裂,但不是现在。
至少不是现在。
你每天都撕掉日历,更新时间。那本日历变得越来越薄,夏天过去,秋天降临,一切看起来暂时还好。但变化终究在发生。
囚徒们被从外部的工厂召回,加班加点地生产军需用品。而你能听见越来越频繁的枪响。一声尖锐的枪声,然后回归寂静。隔一会儿又有一声,那段间隔变得越来越短,而有天晚上九点一刻时德莱恩才回来。
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你。上面沾着几滴血,喷溅状。你盯着那几滴血看了一会,它们像是在军装上燃烧。你控制住自己,努力不去想他可能在近距离枪毙了谁。
但德莱恩也注意到你在看那几滴血。
“处理尸体时溅上的,可能有些不好清洗。”少校说。他的暗金色的睫毛垂下去,欲盖弥彰地啜了口葡萄酒。
也许你该配合他的谎话,但你并不打算这么做。有些时候谎言已经失其意义。你们面对的唯有真实。
“您真的不擅长说谎,德莱恩少校。”你直视那双被睫毛轻掩的蓝色眼睛。他的眼睛微微抬起来,与你对视。
“我必须枪毙那些敢于在劳动时偷懒的人以儆效尤,否则所有人都将不事生产。”他用一种近乎于压抑的平静口气说。
“那您为什么要说谎呢?”你问。
“……为了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德莱恩说。
“所以,德莱恩少校,我该对您说谢谢吗?”你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连你自己都吓了一跳。
“叫我文森特。”他紧盯着你,一字一句地缓慢说。灯光下他的嘴唇血色全无,是的,德莱恩少校是军官,拥有枪支和权力,可此时你知道他不堪一击。
“不是为了让我好受,德莱恩。”你紧盯着他,“你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受些,撒个谎,让那些事就像没发生过。或者你期望我在看见之后对你说没关系?文森特,干得漂亮,你枪毙了偷懒的混蛋——你想听到我这么说?”
你从没想过你的言辞还能有这么尖锐,你过去不擅长讽刺,可现在这些话不需要思考就能出口。火焰灼烧你的脑子,让你把燃烧着的话扔出去,它在出口时烫伤你的舌头,但你知道那更能灼伤德莱恩,为此自己受伤算不了什么。
德莱恩脸色惨白,他站在灯光下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解释,僵硬得像尊石像。他身上正有烈焰燃烧,但他背脊绷直一动不动,任由它们灼烧他的身躯与灵魂。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沉默,从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痛苦正在汹涌而出。
你猛地感到悲伤。它如此激烈地汹涌而来,水浇灭火,构成汪洋大海。
“你知道那是错的,文森特。你说谎,因为你想欺骗我也想自欺。”你轻声说,但是肯定,“你正在为做这件事感到难过。”
“……可我别无选择,克莱尔。”过了漫长得堪比一个世纪的沉默,你听见少校短促地说,“你可以选择痛恨我——但是我别无选择。”
他默认了你的话,不曾反驳。
“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只有中校能命令你,而他顾不上这些。”
“不。命令我的不是中校,是我的国家。”你听见德莱恩说,“它胜利时我能够放松双手,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些时候了,我的国家沦于危难,放松敌人就是损害它。我必须、也将为德意志恪尽职守。”
他说得那么缓慢,但相当坚决,那些东西在他心中生长了那么多年,几乎就是他的全部,除了计划外的你。
这个答案在你心中像是陨石一般砸落,让你知道暗藏的海浪终于涌上海面,平静撕裂,马鬃被砍断,达摩克利斯之剑从高空坠落。比服从命令更糟糕,比种族歧视更可怕。那是不可更改的信念,德莱恩打算为他的国家而战,无论他是王牌飞行员还是刽子手。
而你也无法退步。
那些平静的日子中你对往事视而不见,而德莱恩也将他的国家搁置一边。但是如今炮火将近,你们终于重新回到你们本该站立的位置,那条隔在你们之间的界限曾经被什么东西模糊,但是不曾消失。
德莱恩和你,曾经亲密无间地亲吻、做爱,肌肤相贴,热度交换,你们曾经靠得那么近,就要融为一体。但是无论你们做过什么,你们仍旧是敌人。从,将来打算当个记者。
“木材堆里什么也没有,对吧?”你贴紧德莱恩,你的嘴唇在他的耳畔,几乎贴着他的耳垂,“没人会藏在那里,那里什么也藏不了。”
少校的手从你肩头滑落,你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那种抽气声尖锐得让你觉得他就要流泪。年轻的军官气息凌乱,有些东西正在他心中抵死交战,隔着军装制服那颗心脏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让你的也开始共振起来。
“……你说得对。”德莱恩说,声音沙哑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足以致死的重感冒,他大病初愈,虚弱得轻轻一碰就能把他推倒。
年轻的军官被你困在手臂和桌子构成的囚牢之中,他暗金色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抖动,他注视你,像是终于做出了最终决定。暴风雪仍然在他身边呼啸,但他没改变主意。
“不会有人能躲在那里,那些人大概已经逃出去了。”少校低声说。他在你的手臂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如果这里只有无耻、肮脏与劣根性,就像我们从小听到的那样该多好,克莱尔,所有人都告诉我们一件事,那就是有些东西活该被毁灭,咎由自取,理所应当。”德莱恩说,“可是总有些事情提醒我不是那样。莱恩也好,其他人也好……”
他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向后靠在桌子上。
“你可以握住……”他的话语吐出又中断,变成掩饰性的仓促一笑,“不,我不想勉强你,克莱尔。我……好吧,克莱尔,也许我们不该继续睡在一起了。”
“你说得对,文森特。”你注视着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年轻的少校从你手臂间离开,他闭了闭眼睛,然后快步走上楼,快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他。
但少校又回过头,他站在楼梯上,向你露出一个笑容,轻飘得像是风吹即走。
“如果可以的话请别在阁楼,克莱尔,住在侧卧吧。”德莱恩说,然后他飞快地转回头去,以免他来得及听见你的回复。
你们之间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怎么使用“请”,那句话中的悲哀像是一颗钉子,它在你心底留下的洞如此小,却如此深不见底。临睡前当你走进那间卧室时,你听见一墙之隔走动的脚步声停止了。
隔了几秒,它重新响起,像是如释重负。为你终于给了他回答。
你们的床头隔着一面墙靠在一起,在半夜有时候你会醒来,为你的手习惯性地伸到不属于你的那一片区域,然后被那里的冰冷惊醒。你并没有习惯伸展开身体,也没有习惯用体温将哪儿捂热。你在过去那些日子里这么做,只是因为那边有德莱恩。
而现在那种热度消失了。你的手脚没用两天就找回了它们的位置,你没再因为这种原因醒来,但半夜你依然总是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抽离。黑暗中你睁开眼睛,更靠近床头,仿佛透过墙壁能感觉到心跳、体温和呼吸。
“莱恩成功了!”三天之后米娅又一次按时来了别墅,“你不知道有多可怕,今天早上德莱恩少校派人把所有木头都清理掉了。现在不会再有人能这么离开了,他们真是幸运!只差一点儿……”
后怕让她的黑眼睛湿润了,“我都不敢想象如果那时候他们还没走。”
而你知道那不是幸运。德莱恩不会允许这条路被反复地模仿,让大批后来者抓住机会跟上。他确实闭上眼睛放任了一些事,但是他无法永远闭着眼睛。
你们不再做爱,不再一起睡觉,也不再靠在一起,当然也不再接吻。你们甚至很少说话,因为德莱恩的忙碌,也因为你们知道有些东西无法回到过去。
少数那些德莱恩能在九点以前回来的日子,他会将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告诉你他的存在。那上面有时候依然会沾上鲜血,有时候没有,不过那不能代表什么,衣不染血也可以致人于死地。你依然弹钢琴,但是乌鸦不会再叫起来,琴键上不再出现另一双手。
有时候你知道德莱恩在注视你。你无需回头,他无需出声。钢琴声在房间流淌,将沉默的部分填满,而你知道他在那里,视线带着温度。你熟悉那种目光,早在你们认识以前它就存在,只是现在它的温度变得有一种……你说不清,但它像是由烈焰转为地火。
温度依然滚烫,只是如此缄默。
它灼痛你,但让你无法放手,尽管你也无法再靠近它。
你只是继续弹下去,让目光落在你的头发、你的脸颊和肩膀。每一天,每一个他在这里的夜晚,一遍又一遍。
而在你们之间,沉静流淌如海。
硝烟的味道几乎已经弥漫在空气中。
你知道苏联人已经逼近华沙,此外南面的防线被步步摧毁,而在德国的西翼盟军同样日渐紧逼。米娅和乔纳斯告诉你这些,8营区中有人有小型收音机,一直藏到现在。
十二月十七号,广播告诉你中校由于过往在陆军的经历被调往法国战场,取而代之的是德莱恩。文森特·冯·德莱恩少校,集中营的新任指挥官。那不是个好的任命,你想。但是它依然发生了,德莱恩需要负责这些扫尾的事情。
大厦将倾,那些焚尸炉开始被摧毁,毒气室停止使用,证据即将被销毁,而这里即将被抛弃。军官们将从这里撤离,而囚犯们将像过去被运送到这儿的人一样被迫向其他地方转移。
“不过现在越来越糟糕了。”米娅说,“死了很多人。而且他们在根据编号排查所有负责过焚尸炉那些事的人,听说他们正在被集中到一起,也许他们不会和我们一样被送到别的地方。”
没人知道事情究竟会怎么发生。但是每个人都为此惴惴不安。你开始想起那把小手枪。
德莱恩以前把它拿了回来,但是之后就把它扔在一边,再也没注意过它。你在每天顺手擦拭德莱恩床头柜时注意到了它。它躺在。
“也许人们更关注阿克曼小姐的艺术成就,”朗曼在那篇文章中说,“我的回忆却被她的勇气与牺牲精神充满。那些我和阿克曼一同在德莱恩少校别墅中工作的日子里,我所感到的真相告诉我那枚毒气罐标签相较于她真正做的那些事是如此微不足道。子弹自1944年从枪管射出,却停留在她的人生中,我知道世人都能看见那其中的勇气,她确实值得因此被称为英雄。可我相信只有寥寥数人如果他们在那些年足够敏锐的话知道这对她而言有多残酷。而更让人悲哀的是,这一切永远无法被宣之于口,好在如今天父的怀抱向她张开,我相信死亡对阿克曼而言并不是一种终结……”
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看见这些话后都会知道“标签”不是重点。“子弹”看起来像是个比方,可是我注意到它和枪管紧密联系在一起,并被赋予了明确的时间。它看起来更像是某件真实发生的事,那件事给予阿克曼她不愿获得的英雄称号,并纠缠着她的一生。
那篇悼文如此含糊其辞,却告诉我出写作者在模糊大量真相时实际已经看清了它们。我相信在三百余年前,朗曼或许是少数几个洞悉隐情的人。
伊斯特,我知道对于文字过分追究并且推敲字词大多数时候是不智之举,那可能只是由于写作者的用词不当。但朗曼用“感到”而不是看到的遣词造句方式还是让我在深夜辗转反侧。
那篇悼文中那些含糊不清的表述、模糊的真相,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情像烟雾一般捉摸不定,难以把握。我在半夜惊醒,在我梦中“感到”这个词如灯火闪烁,让我不得不起身反复思考。那是种气氛,没有证据才会使用“感到”,相比看见了什么那更近乎直觉。
朗曼什么也没看见,但他就是知道。
显然除了“感到”真相的朗曼,世人并未察觉“战争英雄”对阿克曼的残酷性。那件让她成为英雄的事为世人所知,可让它变得残酷的秘密则深藏于别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