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时候与几位掌事官员打了照面,副使还与她说笑,“前几日听闻,圣上有意要授向娘子个直院的衔儿?这可是大好事,令兄不曾做完的事业,由娘子来继承衣钵吧。”
女子要入太医局,其实非常艰难,副使嘴上这么说,心里不定怎么想。
南弦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她还是谨小慎微的模样,笑道:“陛下抬爱,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罢了,我自问医术不曾精进,哪里敢在太医局占一席之地。”说完便俯了俯身,往药房去了。
抓药的医学,向来一东一西有两位,平常不忙时候,两人合抓一剂药,也是为互相监督。但忙碌起来,就没有那么严苛了,各宫等着拿药去煎房,小内侍催得人发昏,拍着高案道:“何夫人正犯头风呢,催了半日的药,现抓现熬,什么时候才能用上?快点儿吧,回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案东头的医学心烦不已,“药不得一味一喂地称量吗,要是出了差错算谁的?”
小内侍嘿然发笑,“你们每日手上过的药材,比夫人们头上的头发还多,拿手一掂不就知道分量了吗……”
南弦转到西头的药柜前,等着那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医学称药。戥子上的小铜盘往抽屉里一插一舀,拨起小秤砣便称量,防风一钱,金银花四钱,防己四钱……
垂眼看,药材切片上的车轮纹分外明显,确实是广防己。但广防己的药量一剂不能过六钱,通常只用三钱,四钱对别的医官来说很寻常,但在她这里,却已经是远远过量了。
要是照着太医局正常称药的习惯,即便是将药材掰断,也不能含糊将就。但今日这医学称防己时,并没有调整的动作,南弦对药材的分量一向敏感,只需一打量,就知道这堆防己过了四钱,怕是要往五钱上靠了。
她不动声色,悄悄看了看这位医学,那一贯低垂的眉眼今日有了点动静,抬起眼,默然看过来。视线只是短暂地一接触,南弦心里便明白了,原来不光她想冒这个险,神域在太医局里也早就布过阵了。难怪他说只要她的方子,后面一切都不与她相干,抓药的分量把控得好,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暗暗咽下忐忑,她探手将牛皮纸包裹起来,让人送进煎药房煎制。自己从里间退出来,放下襻膊整了整衣袖,抬起头便见黄冕出现在面前,心头不由一惊。
所幸,他不是冲着圣上的药来的,不过对插着袖子,对她表示了一番慰问,满脸怅然地说:“直院从失踪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派遣他往蜀地去。”
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悲戚,又被他调动起来,南弦想起识谙,心头便一阵绞痛,却也不能再为这事争辩什么,只道:“命中自有定数吧,蜀军搜查了两个月也不曾有结果,或者他被困在哪里出不来了,就当……当他还活着吧。”
黄冕看着她,目光一寸寸矮下来,最后点了点头走开了。
南弦迈出太医局,一路顺着尚书下省往南,出了宣阳门便是骠骑航的官道。然而现在只有隐忍,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被囚禁了五六日,那样恶劣的境遇,他真能吃得那种苦吗?
五日又五日,日子过起来快得很。这段时间圣上视朝,也询问起小冯翊王谋反的罪证,结果这谈万京不知怎么回事,竟又支吾起来,勉强向上呈禀,“小冯翊王办事谨慎,在外等闲不露马脚,因此罪证搜寻有些困难,还请陛下多宽限几日。”
这话引得宰执们不满,“证据不足,却将人关押到现在,难道仅凭谈侍御的臆测,就足以把人定罪吗?”
谈万京有圣上撑腰,并不在乎别人怎么反对,抱着笏板道:“这是何等重罪,不过关押几日,就令诸位宰执如此不满吗?那骠骑航又不是校事府大狱,不缺吃也不缺穿,更没人刻意为难。小冯翊王若是无辜的,陛下自会下令释放,在这之前就请诸位稍安勿躁,免得今日放明日抓,多费手脚。”
圣上终究还是默许了谈万京的话,下垂着眼皮道:“再查,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接下来还有其他政务要议,什么税负、田土、农桑、杂支……圣上人坐在这里,背上却一阵阵涌起了冷汗,腰痛腹胀的毛病也来了,一时让他如坐针毡。
他想抬手拭汗,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胳膊已然抬不起来了。心里惊愕不止,越惊愕越紧张,连脚尖都麻痹起来,然后猛地一挣一抽搐,仰面躺倒在了龙椅上。
这下朝堂上乱了套,众人纷纷大喊陛下,陛下却回应不了了。
左右谒者忙上前搀扶,谁知他僵直着身子,连掰都掰不弯。这下不能佯装太平了,立即大声唤侍医,殿外太医局的人疾步进来探看,扎了针也不见好,赶忙张罗把人抬回了后殿。
众臣惊魂未定,上首的龙椅空空,环顾四周,没有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这时便尤其意识到后继者的重要性了,倘或有个太子在庙堂,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不得已,温迎只好出来说话,“ 陛下抱恙,今日的朝会就到此为止了。诸位且回各自职上吧,若有不曾呈报的奏疏,送入尚书省合议,等陛下大安审阅过,再行处置。”
满朝文武怅然退出朝堂,几位宰执交换了下眼色,闷声也迈出了门槛。
从朝堂到尚书省有十来丈的距离,三个人边走边商议:“陛下这症候来得很急,看着甚是凶险啊。”
“若是……”副相夏雪城话说了半句,望向同平章事与枢密使,“那么……”
温迎眨巴了两下眼睛,枢密使上官清却有些受不了他的温吞,蹙眉道:“有话就直说,何必打哑谜!你不就是想问,圣上若有个长短,这江山大统应当如何安排吗。”
然后大家都沉默下来,心中自有一杆秤,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温迎抬起脸,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不可直视的艳阳,缓和着声气道:“许是突发急症,回头让太医局看一看,就会好起来的。”
但年过四十的圣上终日疾病缠身是事实,今日这里不好,明日那里不适,正当壮年体魄不强建,也没有一儿半女,不得不让人忧心龙体,更忧心这江山社稷。
上官清叹了口气,“朝堂发作,真是失了体统,人心也会动荡。”
夏雪城还是没忍住,悄声道:“二位,社稷大事非同儿戏,总要心中有底才好。陛下这一病,若能尽快大安,那是再好不过,但若是有万一……日后谁主沉浮,让人很是为难啊。”
神家的子嗣,到了这辈确实凋敝得厉害,小宗尚且还有几个孩子,但大宗却只余小冯翊王一个了。若是圣上驾崩,要么皇后在广平王一脉挑选幼子继承大统,要么就是兄终弟及,由小冯翊王挑起江山社稷。前者对皇后有利,后者对社稷有利,作为首辅大臣们来讲,自然还是更偏向于后者。
但……这件事议论到底为时尚早,大家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温迎斟酌了下道:“依我之见,小冯翊王还是无惊无险从骠骑航出来的好,如此尚且有回旋的余地,毕竟说他谋反,你们可相信?”
一个无甚根基,只有好人缘的年轻小郎君,当真能有这种窃国的能力吗?就算有这心思,恐怕力也不能及,到底谋反不是纸上谈兵,是要切实调动起大军来的。他年下入军中历练了一番,就算与中都军副指挥来往密切一些,就凭一个丁固,能够颠覆朝纲吗?
可见是有人容不得他,有意给他使绊子。
三位宰执开始考虑,是否该向谈万京晓以利害,又担心被他反咬一口。所以目下只能眼巴巴等着禁内的消息,看陛下身体究竟如何,再行定夺下一步应当怎么走。
那厢禁内,圣上被送进了式乾殿,皇后闻讯赶来,吓得魂儿都快飞了,一路忍着泪到了御前,看他面如金纸的模样,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
要找原因,似乎一切都是有出处的,圣上的痹症已经缠绵了好几年,最严重的时候不时也会出现手脚麻痹的症状。如今腿上浮肿虽消了,但内里的筋络受湿寒侵袭已久,短期内不能恢复。加之先前有脑内惊厥的迹象,太医院合计下来,陛下怕是又患上了癫疾,因为除却口吐白沫一项,余下僵仆、直视、筋挛等症状,都符合癫症的特征。
皇后听完,觉得天都快塌了,不可置信道:“如何又患上了癫疾,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啊。”
黄冕的答复有理有据:“人吃五谷杂粮,有些病症隐而不发,有些病症如开花结果,到了日子,自然便显现出来了。”
可是一位帝王要是患上了癫症,那还了得吗?这种病说发作便发作,要是下次视朝也如今天一样,那朝堂还有威严可言吗?
转头看圣上,他咬着牙关,口不能言,一手吃力地比划着,直指南方。
皇后明白过来,“陛下是想传召向娘子吗?”
圣上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