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宜锦时,不明白她生得这样柔弱,过着难堪的日子,但眼中的希望却那么刺眼,刺眼到他希望那光永远消失。
他承认,那时他曾嫉妒她,嫉妒她拥有的东西,他却从未得到过。
但此刻,他明白她眼中的希望来自于何处了。
能让她豁出性命保护的那些人,给了她勇气和希望。被她护着的人,该有多幸运。
她像是生长在在黑暗泥泞缝隙里的小草,却仍旧挣扎着为在意之人遮风挡雨,向阳而生。不像他,他已深知自己所处之地尽是污秽泥潭,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
萧北冥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恶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必要的时候就会翻涌而出,宜锦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因为还未见过真正的他。
说话间,两人已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他望着远处道:“其实,朕直到此刻,也并未完全信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中露出一丝自嘲,“而你也从未相信过朕。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直接向朕坦白,也不觉得朕会信你之言,帮你脱困。”
宜锦眼睫微颤,她仰首,鬓边发丝随着风轻轻颤动,露出莹白的面庞,“陛下,若奴婢一开始就向您坦白,您会相信吗?“
事过境迁,其实再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却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北冥垂眸望着她眼底的晶莹,沉默了一瞬,就在宜锦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却道:“会。”
宜锦怔愣在原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那声“会”明明如此低沉,但在她耳边的回响却那样清晰。
第18章 兄长
雪如飘絮缓缓落下, 暮色降临,天地浩渺,广阔的银白就在足下, 两人如来时那般下了广德楼,相对而立,宫灯幽微的光芒映在雪地上,映在宜锦的裙裾上。
直到邬喜来的到来打破了这静默, “陛下,一切都准备妥当, 即刻就能动身。”
萧北冥那沉寂中脱离出来,他眸光微动,目光最终定格邬喜来的身后。
邬喜来下意识挡了挡身后的骆宝,心虚道:“陛下,骆宝身子已好全,担心陛下路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照顾。”
萧北冥沉默着没出声。
就在邬喜来觉得没戏时, 宜锦看了一眼骆宝, 知道他很想出宫, “陛下, 临近除夕,宫里宫外人多了才热闹。”
她的脸上映着冬日黄昏的最后一抹柔光,眼睛里闪着盈盈的光彩,像山间新雨后绿叶上的水珠。
萧北冥怔了怔,道:“好。”
等他后知后觉, 从什么时候起, 他已经下意识不去拒绝她。
骆宝忙喜滋滋地谢了恩。
邬喜来却偷偷敲了一下骆宝的脑壳, 压低声音道:“你没瞧见方才陛下的脸色?往后薛姑娘替你求情这样的事情,就算心里高兴也要憋着!”
骆宝脑袋吃了一记板栗, 疼的直突突,他不解地嘟囔道:“为什么?”
邬喜来瞅了他一眼,“陛下不喜欢从薛姑娘嘴里听到别人的名字。”
骆宝闻言低下了头,没人瞧见,少年清俊的脸上翻涌而出的落寞情绪,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邬喜来见他这样,也不忍再训人,只道:“今日陛下出宫之事,切勿对外透露半个字。”
仁寿宫那位,这么长时间再也没有动静,但邬喜来知道,太后娘娘不会就此罢手。
骆宝神情恢复如常,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师傅。”
宜锦猜出萧北冥叫她换衣衫是带她出宫,但她没想到,邬公公这么快就将一切打点通透,以至于乘上这辆青幄马车通过大内门禁时,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这辆马车足够宽敞,骆宝和邬喜来坐在马车外赶车,她与萧北冥就面对面坐着,车内甚至放了香炉,沉水香的气息令人心静。
萧北冥闭目养神,车帘随风而动,顺着缝隙飘进车内的,除了矾楼细碎的灯火浮光,还有州桥夜市的人间烟火气。
他的面容在飘忽的灯火浮光中明暗交错,却更显五官深邃,气质冷清,恍若仙人。
商贩吆喝声,丝竹管弦之声,踏雪声……,大千世界中的声音,仿佛都融为一个囫囵的整体。
她透过车帘那一丝小小的缝隙,已能窥到州桥夜市的盛景。
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气,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脍、煎夹子……每一样她都叫得出,只是这里的格局已经与记忆中的大不相同。
御街的道路比之从前拓宽了,两侧商铺也有些眼生,有的更换了名字,人也比之前多了,说是车水马龙也不为过。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不外如是。
随着马车进入闹市减缓了速度,车帘又慢慢合上,她却陷入了回忆之中。
遥想幼时,元夕那日,母亲乔氏便会笑看她和阿姐、阿珩换上新衣,一行人顺着御街一路行到龙津桥夜市,她最爱吃杏仁奶酪,阿姐宜兰最爱街北薛家分茶,至于阿珩,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喜欢,往往一路嘴不停闲,多的还带回府中。
如今再见当年旧景,却只觉物是人非。
母亲与世长辞,阿姐远嫁,阿珩病重。
至于她自己,现在是陪伴陛下出游的宫女,再不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再不是当初的她。
她垂首凝视着衣衫上繁复的花纹,眼中略有水光,但很快就平复。
萧北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沉静,落在宜锦的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扳指,轻声道:“今日在外,你我只是普通的燕京百姓,不必顾忌宫里的规矩。”
宜锦鬓间的步摇微微颤了颤,她愣了一瞬,随即点头道:“奴……,我明白了。”
他们这趟掩人耳目出宫,自然不适宜大张旗鼓,否则陛下安危难以保全,宜锦心中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