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家缓缓开口道:“此次所讲主题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
此乃《论语·里仁篇》。
偌大的会讲堂中只余盛大家一人的声音,“此章以义利判君子小人,辞旨晓白,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读此,不无所感。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注:陆九渊白鹿洞主讲讲义)
本章明确地将义利进行了论述,而至圣孔子认为,义在前,利需完全服从于义,义为重,利为轻。无论是以何为目的,行事都需遵从社会道德,而不能一味追求个人利益,否则就是社会不稳定的因素,需要除去。
而正是因为如此,孔子将重义之人视为君子,而将个人私利置于大义之上的视为小人。
在大炎朝的发展甚至更加极端,谢景行将盛大家的所言归纳总结,发现他阐述的义利观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对立的,有义者抛却了私利,而心怀私利之人定是无情无义之人。
谢景行面上微动,这是否太绝对了?
盛大家声音醇厚,一字一句极为清晰,等他全部讲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一刻不停地讲说,连口水都未曾喝过,满腔热忱可见一斑。
待他停下后,陈夫子上前又敲击云板三下,“会讲结束。”
这时,才有人上去为盛大家斟了茶,盛大家一口气将茶水饮尽。
按理来说,他以往到这时就可离开了,不过他来通州府学便是因为对辩论之法尤为好奇,前几日刚来府学时,碰见府学的学子辩论,他都会在旁细听。
不过许是大家都极为尊敬他,在辩论时也不自觉有所收敛,每每听得他只觉意犹未尽。
趁此机会,他放下手中茶盏,“听闻通州府学有辩论之习,对于老夫方才所讲,不知是否也可为之辩论?”
他双眼期待地往下看,正对上孟冠白炯炯发亮盯着他的双眼。
孟冠白有机会听得盛大家说理本就激动,现在和盛大家对上了视线,看他期盼的眼神,一时没控制住直接站起了身。
等他被所有人盯着,头脑清醒后,才回想起盛大家刚才所言,他站起来就是脑袋一热,根本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一时间呆愣当场,嘴像是被缝上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景行若不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都想扶额叹息了,不过作为好友,他不可能看着他傻站在那里,当即站起了身,拱手而立,“盛大家方才所言吾等深有所得,孔子至圣之言当然无可指摘。”
他不卑不亢,又道:“不过对盛大家方才之意,学生却有异议。”
安静的会讲堂中登时哗然,所有人眼神里都冒出了让人忽略不了的惊讶,他怎么敢质疑盛大家的话?
“难道义与利真是完全对立,不可兼容吗?”谢景行神色不便,温和却坚定地道:“‘儒者知义利之辨,而舍利不言,可以守己,而不可以治天下小人,小人利而后可义,君子以利天下为义。’,学生托大,可学生认为义利并非不可兼容,有义而后有利,有利而后有义都是君子之道,两者一为天道之所当行,一为人情之所希望,天人合一又有何不可呢?“(注)
得他解围,孟冠白甚至都没细听他所言,等他话落就在一旁连连点头,谢兄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等他将谢景行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后,眼几乎是立即瞪大如铜铃怒视身旁的人,又立即惊慌失措地看回台上的盛大家,他对盛大家的崇敬如滔滔流水源源不绝,绝不会质疑盛大家。
盛大家却没看他,反而是眼含激赏望着谢景行,孟冠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想揉揉眼,莫不是他眼花了,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怎么还会有欣赏?
谢景行说完,拱手对着所有人环绕一圈,然后不顾众人轰然作声,拉着孟冠白坐下了。
他起了头,通过府学学子早已习惯为自己所思所想畅所欲言,一一跟上,寇准规起身,沉声道:“如谢兄所言,吾也认为义与利并不完全对立,义为先,兼顾于利可行,利为先,兼于义自然也乃君子所为。”
可是作为两人好友的萧南寻却与他们意见并不一致,他起身,同样严肃道:“我却不赞同两位之言,利轻则义重,利重则义轻,利不能胜义,自然多至诚,义不能胜利,自然多忿争。”(注)
谢景行侧目看他,以往同萧南寻相交时就知他为人板正,可也颇具变通,并不是这等非黑即白之人。
未等他多想,通州府学另一学子也站起了身,“却如萧兄之意,利义相伐,正邪相反;义动君子,利动小人。若是将义与利混为一谈,就如说正与邪乃是同源,甚为荒谬。”(注)
丘逸晨听了半天,终于也没在旁观,义正言辞道:“墨子有云:‘义,利也。’足可说明义便就是天下之公利,又何必强说正邪?“
吕高轩赞同道:“君子之为利,利人;小人之为利,利己。认为君子只知义,行义,未免有蠡测管窥之嫌。”
不少通州府学的学子后续也都纷纷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引经据典,句句皆出自大家之言,“君子小人”一章分明只是儒家之经典,却被他们将之引申至墨、道、法家,听得通州府以外其他七府的学子只觉得游心骇耳,如痴如醉。
来自通州府以外的教官、夫子们本是背对着学子而坐,自谢景行发言后不久,由一人带头,全都将凳子移了一个方位,面朝着辩论的众学子,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他们乃是夫子、教官,碍于身份,也是想参与进去的。
韩回舟心中本是完全被盛大家所言占据,深觉盛大家所说句句在理,可是现在被通州府学学子的辩论刺激了,也开始将盛大家之言在脑中反复琢磨,配合着通州府学学子的言论,心里也起了自己的想法,而经过通州府学中学子演示,韩回舟似乎也知道通州府学的辩论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一位通州府学学子讲完后,他也学着其他人站起身,言道:“我也有一浅见,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若是在行道义之举时又顾着私利,到时那所谓的仁义之事必然得不到结果。”
他说完后还像是寻求赞同一般抬眼向谢景行看了过去,有人发言时,在场诸人都会将视线投向那人,此时自然也注意到了韩回舟的眼神。
谢景行一怔,难道是想同他继续辩上一辩,盛情难却,虽然他方才已经发言过,仍是站了起来。
众人一看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就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谢景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站了起身,不骄不躁道:“谋度于义者必得,事因于民者必成。虽孟子言‘义与利不可兼得,则舍生取义者也!’,可焉知义利兼得又何其快心遂意。”
“说得好!”有一位会按府的学子甚至忍不住激动得站起了身,在场的学子中,为了科举入仕而读书者不知凡几,他自然便是其中一员,行为国为民之举是不少读书人的初心,可若是能在为大义之事奋斗的同时还能有所收获,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之时自己也能有所成就才是人生极乐啊!
辩论本就是该畅所欲言的,一开始只是通州府学的学子在参与,不过有了韩回舟带头,其他府学的学子也纷纷言说个人看法,甚至赵朝贵和秦学子也收拾好被谢景行打击到的信心,有理有据地进行辩论。
直到腹中饥肠辘辘,这一场由盛大家而起的会讲,再由通州府学学子挑起的辩论,才在大家的意犹未尽中结束了。
盛大家也一直凝神注意着台下众学子之间的辩论,在通州府学举行的这一场会讲乃是盛大家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经历,虽然前期同他过往举行的会讲不无二致,可后期这番辩论真是精彩地让他拍案叫绝。
此次他决定来通州府学举行会讲真是无比正确的,被山长引着从后面台阶往回走时,他情不自禁想起了方才那位一开始挑起辩论的学子,不惧他的权威,悍然挑起辩疑之始,之后任由其他人继续,不独出风头,将表现的机会给予了他人,而只要一旦站起要发言时,所说的一字一句可谓是言语妙天下,锦心绣口莫过如是。
回想起有人称之为“谢兄”,他问道:“方才挑起辩论的那位学子便是谢景行吗?”他再想不到还有谁能如此优秀了。
山长听得盛大家莫名问话,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一开始站起来的那位不是,后站起来为他解围的那位学子才是谢景行。”
盛大家笑道:“我所言之人正是他,身具麟子凤雏之姿,腹有万卷经纶之才,难怪能写出《孤云》了。”
山长与盛大家并排而行,后面则跟着陈夫子和盛大家带过来的弟子,他听见盛大家此话,笑意更深,“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