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适闻言,如遭雷击,大笑数声,跌坐在地。
冒有良吓得要去扶,他却推开老人,捂着脸又哭又笑:“你走罢,走罢,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哈哈哈,淹死的,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脸,盯着白布下的那具尸体,双眸恨意闪动,咬牙切齿:“夫人,你好狠的心!你……你好……”
话未说完,胸中剧痛,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雾喷洒在白布上,宛如雪后红梅。
新生
自那日陈适呕血斗升后, 他便一病不起,消瘦得不成样子,像有下世的光景。
沈葭告诉沈茹,她听了只是淡淡地说:“祸害遗千年, 放心罢, 他的阳寿还长着呢,不会这么快下地狱的。”
“……”
沈葭哑口无言, 后面悄悄拉着怀钰说:“我觉得陈适……也挺可怜的, 沈茹对他,实在是太冷血了。”
怀钰斜睨她一眼, 没好气道:“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他打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怜?”
沈葭一想也是, 又问:“那你觉得, 陈适爱过她吗?”
这些天她冷眼旁观,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若说陈适丝毫不爱沈茹,那他为何会在她死后哭得这般心碎欲绝?他那副样子,可不像装出来的。
若说他爱沈茹,那又为何在她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她, 反而日日暴打她,折磨她?
怀钰叹了声气,道:“有爱有恨罢, 爱与恨,从来就不是一件说得清的事。”
沈葭唏嘘不已, 感叹他们都活得太复杂了。
在陈适病着的时候,崔文升亲自请来了庙里的高僧法师, 在岸边做了三日的水陆道场,又打了口金丝楠木棺椁,将“沈茹”的尸身盛殓进去,找了块风水宝地下葬,按照当地的说法,死在水里的人必须就地安葬,不能扶柩归乡,否则死者会沾上凶煞之气,闹得家宅不宁。
喜儿是个忠仆,自愿留下为夫人守陵。
棺木下葬那日,即使知道里面躺着的不是沈茹,沈葭还是流下了眼泪。
大雨滂沱,落个不停,怀钰撑伞站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着头顶的雨,她跪着将纸钱扔进火盆,火星乱迸,如一只只萤火虫,又被雨水浇灭,变成一捧灰烬。
“无论你是谁,都愿你安息。”
她抚着新落成的石碑,偷偷在心底对坟墓里的人说道。
头七过后,他们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按照原定计划北上。
为了把沈茹安全送走,沈葭让她换上辛夷的衣服,又戴上幕篱,从头遮住脚,对外只宣称是辛夷感染了时疫,脸上出了疹子,要进城去瞧病。
陈适还病着,没人敢打听王妃的事,因此沈葭一行顺利下了船,来到淮安城一家钱庄中,沈茹和喜儿汇合。
沈葭对钱庄掌柜说:“刘叔,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掌柜全名刘伯安,这家钱庄也是谢氏商行旗下的一家分号,早在下葬那日,怀钰就借着定寿木的由头来到这儿,与他接上头。
谢翊早年于刘伯安有恩,因此当刘伯安得知沈葭想求他隐匿两名女子,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孙小姐,你放心罢,我这就下去安排车马,送二位姑娘去茶庄。”
“等等,”沈葭拦住他,“这里有封信,等我们离开后,你帮我寄给舅舅。”
怀钰提醒了一句:“最好是安排个妥当的人去送信,金陵距离淮安不远,最多几日也到了。”
“是,听姑爷的,这信我亲自去送。”
刘伯安将信藏进袖中,走出了后院。
怀钰低头询问:“去和你姐姐说句话?不出意外,这应当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茹站在一株枣树下,头上罩着轻纱,风一吹,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喜儿站在她身后,背着打点好的行装。
沈葭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那个……淮安城外六十里,有个王家集,我舅舅在那里有座茶山,山上建了庄子,名叫‘碧寒山庄’,我小时候去玩过,虽然是乡下,但风景很好的……你去了那里,好生休养,我写了信给舅舅,托他好好照看你。”
沈茹在面纱下微微一笑:“小妹于我,恩同再造,我会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终生茹素,为你和小王爷祈福,保佑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怀钰道:“以前那些,就忘了罢,你死里逃生,从今以后便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了。”
沈茹沉吟片刻,道:“既是新生之人,便该有个新的名字。请问小王爷,那位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件事连沈葭也不知道,她好奇地看向怀钰。
怀钰想了想,说:“她与你一样,是个苦命人,她姓尹,叫尹秀儿。”
尹秀儿。
沈茹在唇间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最后道:“好,从今往后,我就叫尹秀儿了。”
怀钰点点头,对沈葭说:“我们该走了。”
沈葭被他牵着,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鼻头一酸,眼泪蓦地涌出,撒开他的手往回跑,扑进沈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