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六德:“有……”
胡世祯神色突然大改,瞪着双眼,如城隍庙里青面獠牙的判官,一拍手中惊堂木,变得凶恶万分:“大胆尹六德!你可知你挖的谁的坟?盗的哪具尸?那是翰林侍读陈大人的亡妻之墓!挖坟盗尸有悖天理!殃及子孙!你一介微贱草民,挖掘朝廷命官亡妻之坟,开棺偷盗其尸,更是于国法不容!本部堂今日就请王命宪牌,摘了你这颗脑袋瓜!”
说着提笔饱蘸朱砂,就要勾决令牌,两名衙役按刀等候在侧,只等牙牌一下,就将人犯拉出去问斩。
尹六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背后冷汗淋漓,将头磕得砰砰价儿响:“青天大老爷饶命啊!那……那坟里葬的不是什么朝廷命官夫人,是……是小人的妹子啊!”
众人疑惑,陈适的夫人不是还在人世吗?怎么突然冒出个“亡妻之墓”,听见尹六德这句话,更加一头雾水。
胡世祯道:“哦?看来此事另有隐情,你细细道来。”
尹六德没言语了,目光偷偷觑着角落里的怀钰。
怀钰抱臂靠着厅柱而站,只是懒懒地笑,像毫不在意。
胡世祯看出尹六德的为难,缓和了脸色,温声道:“你不要怕,只要你照实道来,本官为你做主。”
“是。”尹六德重重磕了一个头,痛哭流涕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我那妹子,是个苦命人,她嫁的男人是个禽兽,平日好吃懒做不说,吃醉酒还打人,可怜我妹妹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偶尔回娘家住个几日,他还要追过来乱砸乱抢,说要放火杀了我们全家……”
尹六德和尹秀儿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地长大,尹六德成婚后,妻子不满和小姑共处一个屋檐下,催着他为尹秀儿相看人家,将她尽快嫁出去。
尹六德为人懦弱,不敢违拗妻子,便找了个媒婆。
介绍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男方家里有田有产,无不良嗜好,嫁过去了才知不是那么回事,所谓的家是三间破瓦屋,田产也早被败光。
男方姓刘,以祖传的屠夫活计为生,是当地有名的破落户,吃醉酒就撒酒疯,胡乱打人,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媒婆仗着尹家隔得远,不通消息,竟瞒天过海地保了桩糊涂媒。
尹秀儿嫁过去后,三天两头就挨打,打得遍体鳞伤,她不堪折磨,逃到哥哥家避难,刘屠夫不依不饶追过来,嘴里喊打喊杀,闹得尹六德一家也不安生,尹六德不敢收留妹妹,只能亲自将她送回夫家。
第二年,尹秀儿生下一名女儿,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消停日子,刘屠夫又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为了填赌债,他要将八岁的女儿卖到窑子里去,尹秀儿怎能同意?两口子争执之下,刘屠夫发了凶性,丧心病狂地脱了裤子,想要奸污亲生女儿,最后被尹秀儿一刀砍中脖子,死在炕上。
尹六德想起妹妹这一生悲苦的命运,与他实在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又痛又愧又悔,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哭天抢地起来:“秀儿!我可怜的秀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他哭得撕心裂肺,围观的百姓们也被触动情肠,都觉得刘尹氏的命运确实凄惨,但她砍死丈夫还分尸的手段,也过于阴毒了些。
胡世祯不耐烦地拍着堂木:“好了,这里是公堂,不是让你哭诉的地方,继续说,你妹妹的尸身为何会出现在陈夫人的墓中?”
尹六德偷瞥着怀钰,目光闪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
尹秀儿入狱后,被判了秋后问斩,她犯的案子太过严重,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家里人也无法找关系疏通,只有尹六德去狱里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点衣物,又收养了她的女儿。
谁知尹秀儿运气实在太好,当年皇太后做七十大寿,圣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刑犯等明年秋后再勾决。
到了第二年,云南、贵州苗瑶土司作乱,朝廷派兵镇压,杀死十万名匪众,圣上觉得所造杀孽太多,有违德政,御笔圈出一批待处决的犯人,延迟处刑日期,尹秀儿恰好就在这批犯人里。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了两年死牢,一直没死,就在尹六德以为她能活过第三年的时候,山阳知县夜里亲自登门,告知他尹秀儿已伏法,同行的还有宝隆钱庄的掌柜刘伯安,递给他一箱金子,说是抚恤金。
“胡说!简直一派胡言!”
胡世祯怒而拍案道:“勾决人犯,事关国典,为应上天肃杀之气,必须等到秋后问斩,每年的人犯名单,由各州县官上报省里臬司衙门,再一级级递送到京师刑部,由圣上亲自勾决。山阳知县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他哪里来的狗胆敢私自处决人犯?!你说钱庄老板送你抚恤金,这更是荒唐无稽!刘尹氏杀死丈夫,分其尸首,其手段之离奇残忍,死有余辜!何来的抚恤金可送?他一个无官身的钱庄老板,又与你们无亲无故,为何掺和进这件事里头?尹六德,你再满嘴胡言乱语,无一句真话,本官就要请你吃一通杀威棒了!”
尹六德哭道:“大人!苍天可鉴,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呀!如若大人不信的话,那日……那日,他也在场!”
他指向一旁沉默的怀钰。
百姓们哗然一片。
证人
王子琼终于装聋作哑不下去了, 起身厉声斥道:“大胆!你可知他是谁?胡大人,这刁民嘴里没半句实话,根本是胡乱攀扯!蓄意构陷!还不把他叉出去!”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
尹六德本是个胆小至极的人,然而到了这刑部大堂上, 他知道自己不说实话只有死路一条, 极度畏惧之下,反而生出平日没有的勇气, 挣开衙役的挟制, 大声道:“小人不敢撒谎!那夜知县老爷半夜上我家的门,他就在马车上, 虽然披着斗篷,但小人看见了他腰上那枚玉佩!跟他戴的一模一样!”
众人闻言往怀钰腰间看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 腰上缀着一枚蝴蝶玉坠, 世人皆知扶风王怀钰握玉而生,被圣上呼为“麒麟儿”, 那枚羊脂玉佩他自生下来就戴着,京中人也许不认识扶风王,但绝不会不认识这枚玉佩,别的可以做假,这却做不了假。
胡世祯叫住两名衙役, 和颜悦色地请王子琼落座:“王大人稍安勿躁,先让他说完么。”
说着转向尹六德,疾言厉色道:“你从实招来, 若有半句假话,本部堂断断饶不了你!”
“是, ”尹六德躬身磕头,回忆起那晚的事, “小人问邬老爷,我妹子尸身在哪里?邬老爷说衙门已经替我葬了,让我不要管,小人说,还是让妹子葬在祖坟里,认祖归宗好些,邬老爷又说,她的尸身找不到了,我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是斩首,尸首分离了也还是在那里,不会找不到。小人再问,邬老爷却避而不答了,骂我不知好歹,抬腿要走,小人哭着追出去,抱住邬老爷的腿,问他小人妹子在哪里?她活着时,生受了一世的苦,小人不能让她死了,都曝尸荒野,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位公子……”
他含泪望向怀钰,哽咽着说:“这位公子下了马车,将小人扶起来,告诉小人,我妹子葬在平桥一株柳树下,墓碑上写着‘陈沈氏之墓’,还说他以后会给我妹子修坟建祠,香火不绝……大人!我妹子真的是冤死的啊!狗逼急了还跳墙,都是姓刘的那个畜生逼的她……”
他又痛哭流涕起来,王子琼生怕他口无遮拦,再牵扯出怀钰,连忙唤人将他带下去具结画押。
胡世祯也不阻止,他干了多年刑名,自然看得出尹六德把能说的都说了,再也吐不出其他有用信息,便宣布带下一名人证。
第二名人证是名老仵作,头发胡子花白,他被锦衣卫缇骑从淮安一路押送到京城,途中饱经风霜颠簸,又在狱中录口供时,被狱吏们一番恐吓,本就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吓得几乎痴傻了,一进来就五体投地,嘴中惶恐念着:“我招,我什么都招……”
胡世祯照例问了番姓名籍贯的话,然后直入主题:“冒有良,三月二十八,山阳知县邬道程找到你,说运河边有具女尸需要你去验,你在验完尸后,作出了‘女尸死于溺水窒息’的结论,是也不是?”
老仵作发着抖,缩着脖子点头:“是……是。”
“大胆!”
胡世祯使劲一拍堂木,喝道:“你的供词中说,该女尸系服毒而死,前后不一,颠三倒四,服毒与溺亡的死状相差万里,你是积年的老仵作,不存在误判的可能!是什么让你改变之前的说法?莫非是想糊弄本官?!”
冒有良吓得瘫坐在地,脏污的袍子下流淌出一摊骚臭液体,竟是直接吓失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