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一袭雪白中衣,坐在凳子上,轻轻推着摇篮,口中哼着童谣,听到动静,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怀钰看见她激动不已,正要说话,沈葭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摇篮,意思是孩子睡着了,不要吵醒他。
怀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由分说就将她抱进怀里,嗓音哽咽,听上去竟然有些委屈:“你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梦。”
“对不起,”沈葭笑着拍他的后背,“我本来是想等你醒来的,可舅舅来了,狗儿一直哭,他哄不住,只能抱着他来找我。我还从未见过舅舅那般束手无策的样子呢,可惜你睡着,没有见到,你睡得好沉,孩子哭得那么响亮,都没有吵醒你。”
怀钰没有告诉她,她失踪的这段日子,他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噩梦惊醒,昨晚不知怎么了,突然就睡过去了,他隐约记得睡过去之前,他们还在说话。
怀钰低头去看摇篮里的孩子,自从在水井里找到他后,他还没有好好地看自己儿子一眼,他看上去没有同月龄的孩子大,瘦瘦小小的,可能是因为出生后营养不够,但他的睡颜恬静可爱,现在还看不出来像爹还是像娘,只不过长得很好看就是了。
怀钰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儿子的脸蛋,小孩子梦中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抓住他的手指不放了。
怀钰瞬间就不敢动了,婴儿的皮肤柔嫩光滑,像鸡蛋一样,手那么小,一根手指他都抓不住,连粉粉的指甲盖都那么可爱,父爱的本能涌上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变得柔和万分。
沈葭见他僵硬如石的样子,有些好笑,想到她第一次被儿子抓住时,也是这么一副动作和表情。
“别紧张,他睡觉就喜欢抓东西,以前……”
她突然顿住话头。
怀钰不解地问:“以前怎么?”
沈葭笑了笑,说:“没什么。”
她本来想说以前陈适哄狗儿睡觉时,也是经常被他抓住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她想起陈适死前塞给她的那只布老虎,是不是想给狗儿做床头玩具,这样他就不用再去抓他的胡子?
可那只布老虎现在不见了。
“你有没有见到……”
“见到什么?”
“算了,”沈葭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给他取名叫狗儿?”
怀钰免不了好奇地问。
“不是我取的,”沈葭道,“二丫给他取的,她喜欢吃狗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叫顺口了,也就随便了……不过,我给他取了一个大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孩子大名不一般是当爹的取吗?”
“你是孩子娘亲,当然由你来取。”怀钰一脸理所当然,“说来听听。”
沈葭抿唇笑了笑,垂眸望着孩子,说:“怀念,我想叫他怀念。”
怀念那些故去的人,怀念那些曾经为他的出生付出努力的人,怀念那些为保护他平安长大而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人。
“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怀钰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轻抱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觉得很好,就叫他怀念了。”
凯旋
一场大战过后, 襄阳古城满目疮痍 ,遍地焦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之战中,所受苦难最深重的还是老百姓。延和初年, 襄阳人口十万户, 如今十不存一,饿死者、战死者不计其数, 勉强幸存下来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每个人都饿得皮包骨,面容疲惫而麻木, 跪在残砖瓦砾上迎接朝廷王师入城。
雷虎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后,被延和帝下令当众鞭尸, 首级割下来, 用石灰粉密封在盒子里,带往北京告祭祖庙。
他还为去世的襄王举行了隆重的丧礼, 作七日七夜水陆道场,保佑他的魂灵早登极乐。
驻跸襄王府时,沈如海发现了铜缸里陈适的尸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将他的尸体火化了, 找了个清晨出城,将骨灰撒进汉水里。
兴许是江面上风太大,他不慎迷了眼, 两行浊泪滚滚而落,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 抱着骨灰坛,坐在岸边芦苇荡里放声大哭。
忘记是哪一年了, 他从内阁下值回来,其时天色已晚,星斗万千,他熬了两个大夜,累得两眼昏花,昏昏欲睡,刚一下轿,却见一人立在门口石狮子旁,手中拎着两坛绍兴黄酒,一篓子螃蟹,笑着说,来给恩师祝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那是他最好的学生,他欣赏他的才华,怜惜他的身世,懂得他的理想,理解他的抱负,只可惜,世事偏不如人意,他终究是选了错误的那条路。
襄阳全境收复,与此同时,北方也传来好消息,陆诚的长子率军镇压陕西流贼,大获全胜,各地流贼或剿或抚,基本上清扫完毕,首恶者歼灭,胁从的百姓遣散回乡,一场民乱让大晋江山千疮百孔,但正如凛冬过后,必将迎来万物复苏的暖春,灾难之后,总是孕育着蓬勃生机,天下终有一日会恢复太平。
国不可一日无君,延和帝不能在襄阳多耽,圣驾于五月初一启程,取道宛洛,由邯郸古道直趋入京。
来的路上为抢占先机,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一路上都是急行军,一昼夜赶路二百里,回程却没必要这么着急,延和帝也不微服了,直接让人打起天子龙旗,自己坐在二十八抬大轿里,出则警跸扈从,前呼后拥,一路从容而行。
天子过境,各省官员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各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接驾,延和帝一开始还会入城歇脚,顺便召见当地官员,考问政绩,访查民情,后来精神不行了,连轿子也懒怠下去,将一切事务交给怀钰去办。
就这么且行且歇,圣驾抵京已经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后的事。
大军一过芦沟桥,便有首辅徐文简率领六部九卿上千官员前来接驾,一路军乐高奏吹吹打打,由永定门入城,其礼节之繁复隆重,也不须赘述。
王师凯旋,老百姓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虽然是京师脚下,但天子深居九重,他们也难得见一次皇帝,所以尽管一个个都跪在地上,但都竭力抬头去看,或用余光去瞟。
延和帝坐在乘舆内,面容瞧不太清,太子却是骑在白马上随行护送,只见他一身亮银铠甲,头戴兜鍪,腰系绣春刀,端的是英姿勃发少年郎。
他在襄阳的战绩已经传遍京城,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斗鸡走狗的小煞星,有朝一日会成长为像他父亲一样的战神呢?他身披铠甲骑在马上的样子,也像极了当年战无不胜的扶风王,直到这一刻,百姓们才真正认可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他们发自内心地拥戴他,仰慕他,相信他将带领大晋走向辉煌。
“陛下万岁!太子千岁!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老百姓的欢呼声震寰宇,直到过了正阳门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