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钰脱力一般,脑袋枕在她的肩上,口中喃喃:“珠珠,我……我应该只是有点接受不了。”
沈葭叹气,摸摸他的后脑:“我知道。”
她知道怀钰有多么以自己是扶风王的儿子而骄傲,他的体内流淌着英雄的血液,他将自己的父亲视为人生楷模,渴望像他那样建立功勋,成为守护大晋朝的战神,他也向往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可有朝一日,他知道母亲对自己所敬爱的父亲并不忠贞,甚至自己还有可能是她背叛父亲的产物,这对怀钰来说,无异于是信仰的崩塌。
“其实,念儿也和你长得不像啊……”
沈葭忽然来了一句。
怀钰从她肩上抬起头,幽幽地问:“你说这个是想安慰我?”
沈葭扑哧笑了:“我的意思是,有的儿子天生就长得像娘亲,这不代表你就不是你爹的儿子啊,我看你跟公公还是挺像的,都一样的英武挺拔。”
怀钰抬起头,画像上的怀瑾两手放在膝头,微微垂着眼,俯视着他,就好像隔着岁月的长河,在与他对视。
廷杖
国朝每年要举行两次经筵盛事, 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大经筵每月三次,逢九进讲, 除此之外还有日讲, 这是小经筵,今日是十月初九, 又是出经筵的日子, 怀钰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换上朝服进了宫。
十月小阳春, 天气还热得很,他戴着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 前后各缀赤白青黄黑玉珠九颗, 冠插金簪,用朱缨系于耳后, 身上的朝服臃肿隆重,衣、裳、中单、蔽膝、罗袜一样不落,他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却只能端坐在御椅上一动不动。
今日的讲臣是翰林侍读学士于成礼,讲的是最佶屈聱牙的四书, 怀钰向来不爱读书,听得昏昏欲睡,垂着脑袋打盹, 好几次被身后的鸣赞官推醒,好不容易苦捱了一个多时辰, 殿外传来三声鸣鞭,大讲终于结束。
依照惯例, 经筵结束后,皇帝会赐宴鸿胪寺,所以经筵里才有个“筵”字,大臣们行过礼后,陆陆续续鱼贯而出,去鸿胪寺吃经筵。
怀钰还是早上的时候吃了些点心垫肚子,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正待换下朝服去用午膳,高顺亲自找来,笑呵呵地说圣上找他去乾清宫议事。
怀钰只得坐上御辇,马不停蹄地赶到乾清宫。
延和帝正坐在炕上批折子,他精神还好,只是人瘦得愈发可怜,腿疾发作起来,时常让他痛得深夜无法入眠,因此眼底挂着浓浓青黑。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怀钰不知为何,心头闪过一丝不自在,仿佛经过那日在坤宁宫与皇后的一番密谈,他再也无法直视这个自己曾经敬重非常的皇叔,他跪下去,滴水不漏地行了个礼。
延和帝垂眼打量着他,当初他还是那个小煞星的时候,总是没规没矩,见了他也不行礼,被朝臣参了多少次也不见改,一来乾清宫就是向他讨要东西,时常气得他大动肝火,如今成了太子,倒是成熟稳重得多了,无论是礼仪,还是处理政事,都挑不出错,他本该觉得欣慰,可又有些怅然若失,也许有些珍贵的东西,到底还是失去了。
“平身罢,去换身衣裳再来。”
“是。”
怀钰躬身告退,不一会儿,换了身太子常服进来。
太监们早已抬来膳桌,上面陈列着一些青菜豆腐的家常菜,延和帝身子不快,如今厌油腻荤腥,饮食偏清淡,在一色清汤寡水之中,唯见一锅干笋炖鸭,很显然是照顾到怀钰的口味,特意做给他吃的。
延和帝已经在桌边落座,抬首对他道:“坐,你应当也饿了,陪朕用过膳再说。”
怀钰只得陪坐在旁边,他已饿过劲了,提不起什么食欲,延和帝见他不伸筷,夹了一筷子鸭肉在他碗里,他一愣,起身拘谨地谢恩,那块鸭肉埋在碗底,始终没动。
一顿御膳沉闷地吃完,二人坐在一处喝茶,延和帝忽然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朕已决意废后。”
怀钰手一顿,震惊地抬起眼。
“皇后乃一朝国母,轻言废立,将引来天下震动,兹事体大,请圣上三思。”
延和帝却摆手:“你不必多言,朕决心已定。去年,朕尚在病中,皇后就联络上官家的一众势力,拥立英儿为储,好在有徐文简等人力挽狂澜,否则昔日仁寿宫事变重演,你我哪还有今日对坐而谈的机会?”
仁寿宫事变指的是当年隋文帝重病,在仁寿宫休养,时任太子的杨广调戏了宠妃宣华夫人,事情捅破之后,隋文帝大怒,决意废太子,重立长子杨勇为储,不料风声走漏,在丞相杨素的建议下,杨广一不做二不休,冲进寝殿杀父夺位,后世称其为隋炀帝。
上官皇后当日发动大臣,鼓吹改立九皇子为储,在延和帝重病期间代行监国之权确有其事,但她是否有胆子弑君,还说不好,但延和帝对皇后的猜忌之心已然到了此等地步。
“圣上……”
怀钰皱着眉,刚想说话,就被延和帝打断。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皇后做不出来这种事。钰儿,你哪里都好,唯独有些妇人之仁,皇后做的事,朕已让东厂查清楚了,你妻子失踪被劫,是上官熠联合陈允南所为,这二人如今已遭了报应,朕便不再追究。皇后买通东瀛刺客,对你千里追杀,其用心不可谓不歹毒,于私,她是你的婶娘,于公,她是一朝国母,但她却对你屡下毒手……”
延和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全是杀气。
“此等毒妇,朕断断容不了她!朕会废去她的中宫之位,让她迁居南海子养老,再封英儿为信王,送到田氏膝下抚养,待你登基之后,便打发他们母子去封地就藩,不奉诏,终生不得入京,上官家的人,朕会替你一一料理干净。”
短短几句话,便将皇后母子的下半生安排好了,上官一氏的满门荣辱,就这么尘埃落定。
怀钰遍体生寒,头一回明白了什么叫帝王心性,这一刻,他心中强烈地萌生出一个想法,他不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方砖。
延和帝问:“做什么?”
怀钰闭上眼,似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沉声道:“请圣上废去臣的太子之位。”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殿中鸦雀无声,彻底陷入了死寂,唯独墙角那座西洋自鸣钟发出咔咔的声响,怀钰额头贴着地,看不见上首延和帝的神情,但他察觉到气氛越来越紧张压抑,就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马上就要迎来断裂。
“啪——”
那只薄胎缠枝菊花纹的盖碗终究是被狠力砸到了地上,恰巧在怀钰膝边碎裂,茶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袍下摆,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听见天子压得低低的、近乎咆哮的问话:“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抬起头来!”
怀钰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如雷,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重复:“臣不想做太子,请圣上废去臣的太子之位。”
延和帝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凸,虎目喷火,怒视着他:“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说‘不做太子’之类的话?”
“说过。”
“朕还说了,事不过三,若你下次再说,朕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