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1/2)

“里面浸泡的应该是脑部组织吧?”我想起了之前邱凌的话语,并缓步向前。

“是吧。”邱凌似乎也不能肯定,他和我同步向前,“走私器官是违法行为,这点岩田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每一个精神科医生,他们同时也都是心理学领域神经科学取向的研究者,关注的本就是我们的身体器官如何对心理和行为发挥功效。那么,作为一位精神科医生,岩田有着对于脑部组织研究的狂热兴趣,似乎也能被人理解。但是,”邱凌在手术台前站住,把短弩收到后腰位置,“但是据我目前所知,收藏脑子,并不是岩田的喜好。有这一奇怪癖好,并且一直有足够条件的,是曾经在苏门大学医学院任教的乐瑾瑜。沈非,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她入学不久,就是医学院标本协会的会员,一度还是人体器官标本室的管理老师。”

我没有出声,和他一样站在那张手术台前,盯着被保鲜膜包着的精致刀具。其实很多时候,每每念起乐瑾瑜的同时,她随身携带的那柄解剖刀,也总是在我脑海中闪过。解剖刀是锋利的,作为一个单身女性,在城市中无亲无故,身上有件防身工具并不奇怪。只是,相比较而言,解剖刀这么一件防身工具也太过另类了,如同装备在她身上的一根足够尖利的刺。

她有刺吗?

实际上,她的刺对身边的任何人竖起过吗?如果说她无刺,那么,她将罪不可赦的凶徒带出精神病院,又想做什么呢?

“这里的布置和乐瑾瑜老家的地下室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地下室里的手术台很旧,还有黄色锈迹,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医院淘汰下来的设备。她把我带回去后,就是捆绑在那张破旧的手术台上,空气中也是现在这股味道。沈非,你可能并不知道,其实乐瑾瑜将我带出精神病院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给我自由,用来刺激你,而是,”邱凌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要杀死我,用她手里的利刃解决掉我这个对于你来说的大麻烦。并且,我的脑子,也会成为她的收藏品中的一个。实际上,在她那地下室里面摆放着的玻璃罐里,浸泡的就是人的脑部标本。”

“邱凌,别说了。”我打断了他。

我将手抬起,手掌微微发颤,朝着手术台旁铁架上的刀具伸去。邱凌并没有阻止我,他往后退了退,自顾自地吸着手里的香烟。

我的手在那排刀具上游走,并想象着乐瑾瑜挟持邱凌离开精神病院后的日子里,她的所思所想。她的童年是与众不同的,所以注定了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坚强,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偏执,以及本应该存在着的对于人性的刻骨铭心仇恨。但她在成长,尽管满目疮痍,却努力地学会了感恩与善念。于是,她就成了天使与恶魔两个极端的混合体,能够展现最大的善,也收拢着最大的恶。世事本就没有绝对,纯粹的黑白之间,日落只是分界线而已。

瑾瑜……

我不想辜负。

但我始终在辜负。

第七章 脑子

是的,他是邱凌,一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带着嗜血基因的凶徒的儿子,一个永远没有真正得到过他所想要的,可悲而又可耻的男人。

生物心理学家

1924年1月21日,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列宁与世长辞。之后,他的遗体一直安放在莫斯科红场的水晶棺里,供人瞻仰。但,很少有人知道,列宁的脑子在他逝世后不久就被取走进行研究,并且为之专门成立了一个实验室。到1928年,更是发展成为一个叫作“人脑研究所”的机构。该机构的科学家们不仅对列宁的脑子进行了研究,还摘取了其他多位苏联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及文学家的脑子。至于这个人脑研究所收获的研究结果,至今没有解密过。它始终如同埋藏在迷雾中的幽灵,神秘而又诡异。

历史学家莫尼卡·斯皮瓦克对这个研究所进行过调查,初步揭开了这个研究所的某些面纱。当时,人脑研究所集中了苏联各个领域“天才”的脑子,除列宁外,还有基洛夫、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巴甫洛夫等,这种收集“天才”脑子的工作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

斯大林逝世后,他的脑子也送到了这个研究所。后来,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朗道的脑子也被收集进来。

人脑研究所除了收集、保存、研究可以称得上“天才”的这些人的脑子外,还收集整理了每个脑子的主人人生的完整经历,以便在日后研究时参考。至于科学家们是如何进行研究的,斯皮瓦克介绍说,科学家先将脑子进行仔细拍照,然后根据照片制成完全一致的模型保存。接着,他们会将脑子分成若干部分,同样拍照和制作模型。只有在此之后,才开始用德国生产的显微镜检查切片机将脑子切割成只有微米厚的切片,制成可供显微镜检查的标本。这个过程既花费昂贵,又需要大量的时间,只有那些有重大研究价值的脑子才会进行这种处理。至于其他人的脑子,经过甲醛冲洗后,就被保存在石蜡内,小心地摆在木架上,等待日后研究。

1936年,苏联科学与教育委员会主席曾向党中央和斯大林报告,经过十多年的艰苦研究,对列宁脑子的研究已经结束。报告中说,对列宁脑组织细致研究后证明,他的脑结构非常完美。尤其上额叶部分的盘旋程度比绝大部分人的要多,这也许就是列宁为何那么聪明的原因。

所以说,我们的身体在行为神经学家眼里,也不过是一台机器而已。机器之所以能够爆发出惊人力量,不过和其中某个零件——脑部结构的完美程度与运转速度有关。

当然,行为神经学家还有另外一个名称,是他们在心理学领域里的称谓。

他们也叫——生物心理学家。

邱凌手里的香烟终于燃到了尽头,他从裤兜里拿出个小盒子,

将烟头掐灭在里面。他这一细微动作被我捕捉到了,我不以为然。但紧接着,他之前在树林将烟头弹向远处的画面,在我脑海中快速回放。我屏住了呼吸,努力让自己不会因为某一质疑在我脑海中的浮现而表现异常。但,邱凌在作为梯田人魔作案的时日里,是从不会在城市中留下一丝痕迹和线索的。那么,一个如他这般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么会愚笨到在晨曦岛的公共区域,留下有着自己dna的烟头呢?又或者,现在的他已经原形毕露,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了,那么,他在这有垃圾桶与窗户的小屋里,又为何要将自己的烟头收拢起呢?

结论是——他不介意人们捕捉到他在晨曦岛出现过这一线索,但他不希望让人知道他走进过岩田与乐瑾瑜收藏脑部组织标本的这个小屋。

我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将目光望向前方不远处木架上的玻璃罐。玻璃罐里面的液体浑浊,海螺状的团块上布满褶皱,暗灰如泥土烧制后的颜色,拳头般大小,内衬物与表面和海绵很像。下面连着一团粉白色的线,像是发胀的牙线。

我缓步向前,将邱凌目前表现出的异常收入心底。我伸出手,在上面一排最中间的玻璃罐罐体上抚摸,好像能够透过玻璃与液体,与里面居住着的脑部连接起来一般。我开始有一种很奇怪的妄想,毫无理由地觉得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够将自己与这个脑部之前的主人相连。那么,我便能探入这位主人的整个世界,以他的视觉与思维方式,迎接他的一切。

我苦笑了,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幼稚。身后的邱凌似乎能够看穿我的想法一般,他小声说道:“西方的神经学家总是好奇,他们希望如同拆解电脑一般,将人的脑子研究透彻。美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治疗肥胖的疗法,便是通过在脑部插入电极来传递微电流,刺激大脑部位的下丘脑……”

我接着他的话题往后延续,就像之前和他一起阐述尼古丁的危害一样:“被刺激的下丘脑区是控制食欲的,接受治疗的患者会因为微电流而体验到饱腹感和饥饿感,从而不再暴饮暴食。”

“是的。”邱凌再次将话题接了回去,我们如同两位站在实验室里的同事一般交谈着,“大脑是神奇的,这个只有半个面包大小的器官,控制着我们清醒和睡眠状态下的所有行为。我们的动作、思想、欲望、意愿甚至梦想,所有我们作为人类在这个真实世界的存在感觉,全部依仗我们的大脑以及贯穿全身组成神经系统的神经而得以发生。”

我的目光从一个玻璃罐转移向另一个玻璃罐,里面盛着的标本在我看来大同小异,并不能读取他们的主人曾经的容貌与身形,更加无法洞悉他们过往岁月中有过的故事。

“是的,人类本质上始终只是个生物体而已。”我的手继续在玻璃罐上滑过。

这时,邱凌走到了我身边。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沐浴液的香味,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前一晚古大力推断的通风管中躲藏着的人,有很多天没有洗澡的结论。这一联想令我皱了皱眉,宛如这股子沐浴液的气味下,还有着汗臭潜伏。

这时,邱凌和我一样,伸出了手,在玻璃罐上来回摩挲着:“沈非,那天我被失忆后的乐瑾瑜松开后,并没有认真观察那地下室里的脑部标本。在我看来,乐瑾瑜偷偷收集了几个脑子很正常,因为她纤弱的外表下,深藏着一个医生对于所学近似疯狂的钻研劲头,并不奇怪。”

我打断了他:“邱凌,你现在为什么又关心这些了呢?”问出这句话后,我有点后悔,因为纵使这一刻的我和他在侃侃而谈,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是朋友或者同事。他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回答我的问题,相反,我的问话更像他取笑我的优质话柄。

果然,他冷笑了:“沈医生,你不是无所不知吗?”

“和你比较起来,我一无所知。”我照实说着。事实也证明了,我这几年想要知悉的答案,谜底都在邱凌的脑子里。关于文戈的疑问我还没有一一解开,新的围绕着乐瑾瑜的疑团,又被我身旁的这个男人在一天天地编织布局,最终将我完全缠绕,令我无法挣扎。

我的示弱令邱凌沉默了几秒,他的手停在其中一个玻璃罐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他的语调变了,变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或者同事闲聊时的平和:“我之所以知晓得比你多,是因为我始终站在暗处,而你站在明处。站在阳光下的人是看不到阴暗角落里的一切的,因为光并不是无孔不入,光也有明亮微弱。相反,站在暗处的人,他习惯了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了不走到人前与人大声说话。所以,他的时间全部用在观察站在明处的人,以及被观察者身边的其他人身上。”

“所以,你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其实始终潜伏在我的身旁,观察着我。或者,你又潜伏在乐瑾瑜身旁,观察着她?”

“沈非,你多心了。这一年多里,我只是想让自己彻底消失而已。你应该知道,我所要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全部做完了。文戈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本来应该一并走的。但我想知悉她离世的真相,也不相信她会那么脆弱。终于,我抽丝剥茧,知道了真凶是尚午。我想为文戈做些什么,但我还没有行动,尚午居然入狱了。我想这或许是天谴吧,他的罪孽足够让他被枪毙好几次了。可最终呢?”

邱凌叹了口气:“尚午是不是精神病人,答案我并不想知道。犯罪心理学的案例里面,本就有好多个凶徒因精神原因,最终逍遥法外。法律与道德,曾经也是我天真信仰着的。之后在我决定要改写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却发现它们都脆弱得那么可笑,可以轻易地被人驾驭。”

“邱凌,你不能总是以个案来否定全部。”我边说边将手掌滑向了另一个玻璃罐,而也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那个玻璃罐底部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这一发现令我停住了与邱凌的争论,并将另一只手探出,把玻璃罐微微掀开,弯腰望向了罐底。

确实是一张紧紧贴着的白色标签纸,上面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邱凌也注意到了我的发现,他用手帮我将玻璃罐扶好,保证底部最大程度地呈现在我视线里,又不至于让罐子里的液体溢出来。

我小声读着那白色标签纸上写着的小字:“乐清明,2008年死于省第一监狱。他的罪孽只用16年的牢狱不足以偿还;他的脑子散发出的低等生物才有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乐清明。”邱凌小声地嘀咕着这个名字。

我抬头望向他:“你认识这个人?”

邱凌摇头,但紧接着他缓缓说道:“乐瑾瑜老家的附近住着的都是这个姓氏的人,乐瑾瑜也说过,当年冲进她家的凶徒就是醉酒的邻居。那么……”

“2008年,乐瑾瑜应该是25岁,刚毕业。反推16年回去,那么,这个叫作乐清明的人,正好在乐瑾瑜9岁时开始了这标签纸上写的牢狱之灾。”我又一次接着邱凌的思维逻辑,并用和他一样的语速缓缓说道。沉默,我俩一起开始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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