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给金宝她们看见他脸上的伤,一时都乱忙起来,一个打水给他搽洗,一个急着找干净衣裳给他换,一个乱着使小丫头到处翻治外伤的药。
青竹又是气又是叹,“给老太太听见你又在外头打架斗殴,还不知怎么教训你呢。幸而近来她老人家也不问外头的事,只在屋里静养,你趁她在养着,也赶紧把你脸上的伤弄好,免得到时候又问起来。”
还有个叫丁香的大丫头,愤愤不平地走来问:“是给谁打的?什么人这样胆肥,连池家的三爷也敢打!还不使人告诉衙门里一声,将那人抓起来治罪!去叫永泉来,他成日跟着三爷出门,是怎么伺候的?”
池镜皱起眉头,“
吵嚷什么?怕老太太听不见?”
金宝也劝,“还问什么?他自家都没所谓,要你们来急?”说着替池镜换了身衣裳,只乜着眼问他,“骨头可打着没有?”
都是些皮外伤,池镜只说是在外头吃酒和个酒疯子闹起来,没什么不得了,也不叫请太医,众人也只好罢了。闹过黄昏,到底传到后头燕太太那里,燕太太想着不能不问一声,便叫了池镜过去。
池镜还是那些话,燕太太也不论真假,只淡淡地嘱咐,“叫丫头们拿上好的药抹了,好歹在老太太身子好起来之前,你脸上的伤也要好起来,免得给她问。”
她老人家一问,少不得又要怪做母亲的不称职。虽然她也不见得是真心疼孙子,可但凡有个教训媳妇的理由,一定是给她紧抓着不放。
池镜笑着点头,“母亲放心,不过是点皮外伤,过几日就能好。”
燕太太在榻上侧身坐着,轻轻点两回头,就把脸转过去了。炕桌上摆着副骨牌,没听见声音,以为他走了,她翻了一张,在昏昏的灯影里一睐眼,见他还在跟前立着没走,也不知赖些什么?以致她不得不添上耐心多问两句,“近来天气热了,丫头们可想着吩咐厨房熬煮些消暑的汤你吃?”
“常吃着的。”
燕太太好像是给架着,继而问:“什么汤?”
“百合莲子燕窝汤。”
燕太太吩咐跟前那媳妇,“叫厨房往里头添点荷叶,跟芦笙的一样,别看荷叶苦,最能消暑热。”
那媳妇自出去吩咐,屋子里蓦地空下来,坐着立着两个人,又像没有人似的,静得出奇。池镜看见她那张方脸的下颌角,好像炕桌的棱角,是冷的硬的,毫无女人的柔美,蜡黄的光蒙在她脸上,使那张脸显出种黄土地的沧桑。有时候,她比他父亲还像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偏偏又是个女人的骨架,眉眼,姿态,很是古怪。
古怪又怎么样,他仍然想从她身上榨取一点母性的慈爱。但她很吝啬,他能逼出她这几句关怀的话,也多半是出于老太太那头的压力。
他非常清楚她根本懒得敷衍,不过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这一天才发现的。他知道自己下一次到这屋里来,站在她面前,一样还是会俄延,迫使她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应酬他几句。
就像他一样知道,不论玉漏有没有爱他,他也还是会和她缠下去。
其实相形之下,玉漏比他们要好一点,起码她有时候令他分不清真假,她总能给他保留一点自欺的余地。
趁着有伤,次日便不往史家去了,只打发永泉去史府告假。早上起来就听见素琼的声音,踅出卧房一看,人果然是坐在椅上和青竹说话。
池镜一样笑着和她问候,没事人一般,仿佛前些日子她没来的事他根本没能察觉。素琼也顾不得了,眼睛只在他脸上转,果然有些伤。
她忙问:“镜哥哥是和谁打架了?外头那些人都不讲个王法么?”
青竹道:“说是个醉汉,他懒得和人计较。”
素琼扭过脸来,“那跟着出门的小厮呢?怎的不拦着?”
“说是当时没在跟前。”
池镜见她发急,就没所谓地笑笑,“一点小事,不值当琼妹妹动气。”
素琼心里发讪,匆匆敛去急色,同样没所谓地一笑,“谁急了?是我母亲打发我来问问。”
连于家太太也听见,络娴自然也知道了,少不得打发玉漏过来问问,并嘱咐她早去早回,还有账等着和她理。玉漏拿着药膏子过来时,恰巧碰见池镜与素琼在暖阁内吃早饭。
素琼看见她倒吃一惊,“咦?玉漏姑娘是几时回来的?”
玉漏福身起来,“昨日傍晚,还没来得及去给姑娘太太请安。”
说着,凑着看了看池镜的脸,比昨日好了不少,红肿都消退了,只是嘴角凝着个小小的血痂,颊上有一块淤青。她旋即把那罐药膏子递给金宝,“二奶奶听说三爷和人打架落了伤,特打发我送个敷外伤的药来,说这药很好。”
池镜使金宝收进屋去,歪着眼朝她笑道:“回去替我多谢二嫂挂心。”
玉漏当这是逐客令,素琼在这里,他自然是急着赶她。她也不能逗留,络娴还催着她回去呢,便向二人福身告辞。
素琼收回眼来道:“玉漏姑娘一回来,二嫂也能松口气了。这玉漏姑娘也是奇怪,一个丫头,竟读过书认得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到底没什么大用处。”
池镜那笑声不由得冷了几分,“读书是为明理,并不见得一定要什么大用处才读,琼妹妹不是也一样读书么?”
尽管他的话有理,可素琼就是不喜欢他驳她,因而有点生气,放下碗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池镜虽有些发烦,却也放下碗,“我也随琼妹妹过去,给婶娘请安。”
素琼当他是想哄她,很乐于给他个机会,于是摇着扇和他一齐往园中走。出来又没话,处处是绿荫匝地,蝉鸣莺啼,她心里总盼着在这些寂静的嚣嚷中响起他的声音。然而几度盼望,几度落空,一浪一浪的,还是这些虫鸟在叫。
蓦然间顿住了,好像那群蝉给人掐住了脖子,一放开,益发声嘶。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总算是开了口,“前几天我好像有哪里得罪了琼妹妹?”
素琼猛然一阵狂喜,他终于要旧债新账一起来赔偿她了,必然是加倍的温言软语。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又恢复了千金万金之身,刹那间比从前还要高贵。
她用那不可一世的清高的眼睛轻轻斜他一眼,“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池镜笑道:“要不然你怎么和我疏远了似的?”
素琼刻意把纨扇抵在下巴上,刻意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地说:“噢,是镜哥哥多心了吧,我这几日嫌天热,不想出来逛。”话虽如此,但偏要在语调中泄露一点生气的情绪给他去发现。
池镜看着她那张嘴上朱红的胭脂,觉得那是疑案中自大的凶手故意留下的一点血迹,当做线索,怕人找到他,又怕人找不到他。他感到一阵黏腻的烦闷,很显然,企图喜欢上她这个目的终于是失败了,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耐心。
可还是耐着性子送她回去,此刻完全是因为要去谢过于家太太的关怀,所以走的时候也走得十分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