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秒种,就在眼泪即将流出的一秒钟。两串看似毫不沾边的文字,如同两道在乌云中各守一方、隐隐闪烁的闪电,终于纠缠交集,汇成一道耀眼的光柱,重重劈下,为黑暗的世间,带了一丝短暂璀璨的光明。
“短篇小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知道了,鱼饵,在哪里,是什么!
原来,月饼已经想到了。通过和孔亮类似于“对禅”的交谈,把信息隐晦地传递给我。
同时,我隐隐觉得,恩公,或许是……
月落乌啼(十)
恍惚中,香柱在视线里幻化成模糊的三四根重影,赤红的香头已经燃了三分之二,体气外溢的感觉更加明显,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都能崩断僵硬的筋脉。
我紧咬牙关忍受着疼痛,伸手抓捏好几次,才把鱼钩攥在手里,抬到耳边,对着耳垂扎入。
“噗”的刺破声,尚存一丝温度的血液涌出。我使劲挤压,直至鲜血涂满鱼钩,浸染鱼绳,才奋力挥杆而出。
肩膀因甩动过猛,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插进肩窝,割断肌腱。我疼得差点儿握不住鱼竿,几乎是跪在船边,手肘撑着船舷,才稳定住鱼竿,使鱼钩悬空在水面半尺左右的距离。
鲜血顺着鱼绳,迟缓坠滑,汇成几滴血珠,颤巍巍垂至鱼钩。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平铺成薄薄的红色圆圈。水波荡漾,血圈弥散,化作几缕淡淡血丝,刹那间消失无踪。
突然,我觉得额头好像被凿了个洞,整个人像戳破的气球,“呲呲”冒气。五脏六腑聚成一团,被强劲泄力吸到胸腔,碰撞挤压。感觉最明显的是眼睛,如同被两根圆木柱,生生顶进眼眶。眼球里的液体“叽咕叽咕”作响,似乎力道再足一丁点儿,就能从内部爆裂。
香柱,要燃尽了!如果我的判断错误,那条该死的金色鲤鱼没有上钩,可能只剩几分钟的生命。当然,我不会真得死去,只是变成一具没有知觉、意识清晰,躺在病床慢慢等死的植物人。
“哗啦”,距离鱼钩两三米,冒起一串水泡,沾着零星月光,绽裂于水面,碎银般沉入水中。
隐隐约约,一道金色的水影,由远及近,在鱼钩正下方的水中盘旋围绕,几次试探着游到水面,却又警惕地迅速下沉。
金色鲤鱼!
我激动地手腕一颤,鱼钩随之轻微晃动。鱼见钩晃,受惊潜入水底,再不见踪迹。
这是一场人与鱼之间,耐心与定力的较量。失败者,付出的,是生命。我抬起左手攥紧右手腕,闭上本就看不清楚的双眼,摒弃一切杂念,静静地用心触感,外界细微的变化。
水纹,碰撞船身四下;风声,在耳边掠过三次;树叶,簌簌抖动七回;水底,有一道盘旋的水窝,冒了两串气泡;月饼,心跳急促,呼吸沉重。
孔亮……
“只有闭上眼睛静下心,才能听到大自然的声音。”这句诸多文艺男女游山玩水发在朋友圈、微博的常见短句,如今却是我自救的唯一方法。
我听到了……不!我感觉到了,鱼尾不再摆动,最后一滴血珠,黏腻凝滞钩尖,欲坠未坠。“哗啦”,清亮的破水声,迅猛的破风声,手腕一沉,鱼竿突落,鱼绳紧绷乱颤,鱼尾甩动的水珠如疾风骤雨,零落水面。
金色鲤鱼,终于,上钩了。
几乎同时,一股暖流从额头回涌体内,血脉像是拥堵许久的高速公路忽然畅通,瞬间恢复急速奔驰的常态。
我睁开双眼,抬手、举腕、收杆!夜空划过明晃晃的金色弧线,一尾足有尺长的肥硕鲤鱼,通体泛着黄金般耀眼光芒,扭曲翻腾的鱼身迸溅着水花,重重拍打着船板,印出一片片椭圆水渍。
“南瓜,我知道,你能做到。”月饼抓起金鲤,手指抠进鱼鳃,挤开鱼嘴,取出鱼钩,丢到孔亮身前,“鱼,钓上来了。你,应该庆幸。否则,第一个死的,是你。”
我扔了鱼竿,双手撑着船舷大口喘气。此时,憋了许久的汗水,才从毛孔涌出,“噼里啪啦”滴落:“月公公,刚才,你是如何做到遭这份儿罪,还能装作啥事儿没有?”
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着笑:“咱俩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趁着小爷还没完全回阳,不便动手,有屁快放。”我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孔亮。
“我是蛊族最强男人,你是过气悬疑作家。生死之间的忍耐力,如同王者和青铜玩家的区别。”
“滚!你的荣耀王者还是我带上去的!要脸么?”我“哈哈”一乐,盘腿坐下,摸出根烟。
我们,故意,没有,搭理,孔亮。
至于,原因?
我方才闭目感触自然时,听到了很奇怪的事情。精通蛊术的月饼,自然比我更先得知。
“你们真棒!了不起!不愧是恩公选中的人。”孔亮捧起金鲤,直勾勾盯着开合缓慢的鱼嘴,灵动的鱼眼渐渐蒙上一层白雾,“也许,你们真能破解,藏在姑苏的秘密,寻到《阴符经》最终线索。”
“孔先生,您是文族,对么?”我的心口微痛,再次对这位老者用了尊称。
“哦?何以见得?”孔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球似乎也笼了一抹惨白,“我若文族,咱们岂不是同族了?”
“传闻,幻、魇、文、蛊四族的分支,被回到过去的我们,为了《阴符经》屠戮灭族。桃花源的陶氏幻族、黄鹤楼的徐氏魇族……姑苏,为什么不可以是孔氏文族?”我点着了烟却没有吸,转动着过滤嘴,“你们一族,寻着张继生平足迹和《枫桥夜泊》暗留的线索,找遍浙江、江苏。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确定,《阴符经》线索,就在姑苏。或许……”
我停顿片刻,斟酌这句话该怎么说:“孔氏文族已经找到了,只是无法解开最终秘密?”
“南晓楼,你的推论,空穴来风。年轻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固然是好事,没有确切的依据,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孔亮左腮的肌肉轻微抽搐,牵动着眼角低垂。
“您在第一个问题,就暗中透露了信息。上一个询问的人,是谁?偏巧和您同姓?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有着渊博的知识,却对‘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乐此不疲呢?店伙计会写‘茴’却不耐烦了解回答‘回’字四种写法,他又为何‘极高兴的样子’变成‘显出极惋惜的样子’?店伙计会不会写,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也许,他在做您今天同样的事,寻找合适的人选。”
孔亮掩饰着双肩的颤动聆听不语,强装一副很好奇的表情,只是浮现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有些滑稽。
“我记得小说中,那个人经常许久不见,原因是‘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再回酒铺,‘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他偷过何家的书,在偷丁举人家的东西时,被打断了腿。最后一次现身,‘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
我察觉到,孔亮眉宇间,闪过一丝悲戚,心里有了计较:“如果,他不是为了偷书,而是在大户人家的藏书中,寻找线索呢?他的伤及至断腿,并非被打,是寻找《阴符经》途中遇到危险受伤,最终……”
“住口!不要再说了!”孔亮再无悠然自得的神色,低声嘶吼出一丝压抑的苦楚。
“鲁镇就那么大,估计谁家死了一条狗,当天就家喻户晓。偏偏他每次偷书被打,都是过了很久,他去酒铺喝酒,才被人得知呢?被打断腿,那么大的事儿,居然在中秋前两三天,才传到每天闲言碎语流传最广的酒铺?掌柜取笑,他强调三遍‘跌断,跌,跌……’,也许,真得是跌断了。”
“南晓楼,你很聪明……但是,别分析了。”孔亮把金鲤端端正正摆放在桌上的香炉前,又重新点了三根香,双手合十恭敬祭拜,“江浙文族残存一脉,为寻《阴符经》,历代先祖受尽屈辱,被世人误解,忍辱负重却无一善终。我始终不解,为了一本书,何至于此?今日了解你们二人秉性,更知绝非什么‘掌握了跨越时间空间的方法,回到过去黑化,屠戮四族’之人……那又何必耗尽数代人的尊严生命,苦苦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