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千,是我!你在哪儿?”三郎听到阿千呼唤,声若洪钟地应着,双手向前伸着虚空摸索,跌跌撞撞走向阿千。
“吧嗒”,三郎的左小腿踢到一截横着刺出的枯木,顿时皮肉翻绽,血流如注。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脖颈微微后仰,露出被长发遮盖的面容。
我心头剧颤,倒吸了一口冷气——就着月光,依稀能看出三郎鼻梁高挺、眉骨凸出,略显方形的宽大下巴将整个面部勾勒的轮廓分明,无形中透出坚毅、强悍的神态。
唯独他深陷眼窝的双眼紧闭,眼皮被密密麻麻的细线上下缝合,就像是趴着两条蜈蚣。
我略微一愣,似乎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猛不丁又想不起来。
并且,我还有个疑问——“相由心生”,这副面相体态,会是《铸剑》里记载的那个“唯唯诺诺,背叛妻子阿千”的人?
再看阿千,虽然沾满血水的头发依然像帘子似地挡着容貌,好像古代妖鬼传说中,整个脑袋长满头发的无头鬼。但是依然能从夜风吹起的发丝缝隙里,模糊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同样被缝死了。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心情有些烦躁,探询地看着月饼。
更让我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从来都把情感深藏于心,永远一副冷冰冰表情的月饼,居然眼眶微红,微微抬头,两行泪水从眼角……
“嘣”的断裂声从月饼手里响起,一枚坚硬如铁的桃木钉,生生掰断了,钉尖深深扎进掌心。月饼依然仰着头,慢慢摊开手掌,任由滚烫殷红的鲜血裹着断成两截的桃木钉,掉落。
“三郎!三郎!”
“阿千!阿千!”
这对被狐狸躯体禁锢,不知熬过了多少岁月,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在无边黑暗中踟蹰千年,终于在姑苏城外再次相聚的恋人——嘶声呼唤着、摸索着、蹒跚着、缓慢着、坚定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短短十几米,他们像是又走了几千年,很长很长,很久很久。直到,蜿蜿蜒蜒向彼此延伸的血痕,于两人相拥的脚下,交集。
娇小的阿千,柔柔弱弱地依偎在三郎宽广厚实的胸膛,呢喃着情郎的名字,只是她的眼睛,无法流出泪水。三郎紧紧抱着阿千,似乎要把她挤进身体,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次分开。
阿千微微仰头,长发散开,惊世骇俗的容颜如同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整片黑压压的树林。她的嘴角依然扬起一丝浅笑,宛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三郎的脸庞:“你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了。”
呆立许久、不忍打断恋人重逢、惊异于月饼流泪的我,看到阿千的模样,瞳孔骤然放大,胸口像被猛捶一拳,忍不住“啊”的惊呼!
阿千和月饼,眉眼、脸型、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谁?!”三郎怒吼。
他们本就说的是几千年前的吴越古语,我能将就听懂几句已经可以了,但是要做到交流回复,那是万万不能。况且,当时情形,我也能说些啥?
总不能来句“您二位先别急着叙旧,赤着身体有碍观瞻,要不先穿件衣服再聊”吧?
“是你们?!”三郎侧身挡在阿千身前,侧耳辨识我们的位置,满面怒容,大踏步冲了过来。
匹猛无比的烈风迎面刮过,割得脸皮生疼。我好像看到一座崩塌的大山,遮天蔽日压了下来;又像是一头狂奔不止的公牛,顶着犄角撞了过来。
这片林子本就茂密,躲闪很受限制。我又震惊于月饼和阿千相似的容貌,一时间竟愣在原地,眼睁睁瞪着三郎,野兽般疾冲而至。慌乱间,我总算没忘记抽出瑞士军刀,横在胸前,随时应对。
月饼却做了个很奇怪的举动,用力摁下我的胳膊,随即高声喊了两个音节。十几米外的阿千听到月饼声音,娇躯微颤,神色茫然地皱起双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三郎!别!”
我的瞳孔里,是三郎猛然顿住、近在身前的魁梧身躯;我的鼻腔里,是三郎浑身浴血、汗气蒸腾的腥膻气味……
我,的,耳,朵,里——是,月饼,喊的,那两个字!
那是蛊族特有的蛊语,类似于“尼兹”的发音。
它的含义是——
姐姐!
夜半钟声(十八)
我就像身处回音极佳的逼仄密室,耳边不断回荡着月饼喊出的“姐姐”,层层叠叠挤压进耳膜,化成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头皮发麻,阵阵晕眩。我努力控制纷乱的思绪,但是根本做不到,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阿千,被人狐禁锢的阿千,怎么会是月饼的姐姐?她不是当成蛊器培养蛊王,死了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像座大山般站在面前的三郎,听到阿千的惊呼劝阻,仅仅停滞片刻,又迅猛地挥出粗壮胳膊,坚硬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咚!”
我记载“文字游戏”的诡异旅程时,无数次使用过的“仿佛胸口被重重捶了一拳”这段文字,变成了现实。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身体就像导力装置,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由胸口传进内脏,直至后背。
随即,那股力量顺着脊柱传至双腿。膝盖像被抡了一棍子向后顿挫,腿筋“绷绷”脆响。
紧接着,这股力又从双腿震荡回腰腹。腰部像被绑了根绳子往后拽,蜷缩向后凸起。然而,上半身和双腿却向前探出,双脚不受控制地脱离地面,整个人像一张扔出的弓,倒飞而出。
此时,我才感受到,胸口像是泼了一杯滚烫的水,热辣辣针扎般疼痛。身处空中,视线所及,所有的景象迅速向前窜动,直到脊梁撞到粗粝坚硬的老树,又一股巨力裹着剧痛传回胸口。两股力量在体内相抵震荡,挤压的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置,灼热腥咸的热流从腹部涌起,从食道顶进喉咙……
我再也忍受不住,张嘴喷出满口鲜血,身体软绵绵地顺着树干瘫落。树皮隔着衣服摩擦脊梁,就像一把钢丝刷磨砺着皮肉。剧痛中,我又呕了一口鲜血,再也没有站起的力气,只能勉强抬头。
模糊的视线里——
三郎双目赤红,嘶吼着挥拳冲向月饼。
月饼哀伤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茫然慌乱的阿千,根本没有注意三郎,只是轻飘飘地抬起左手,随手握住击向胸口的硕大拳头。
三郎势若奔马的前冲身躯,硬生生顿住,双脚前后交错呈“弓”字形,臂膀的血管虬结凸起。又是一声雷霆暴喝,收拳、挥拳,再次击出。
月饼后跃几步,和三郎保持五六米的距离,扬扬眉毛,抬起被桃木钉刺破的右手,在额头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几乎同时,他依旧如标枪般笔直的身体泛出肉眼可见的红光,碎碎斜斜半遮眼的长发无风自动。“刺啦刺啦”几声裂响,t恤被迅速隆起的肌肉撑裂,仅剩几缕破布挂在精壮的肩膀。
“介!”
“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