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荫下走出个佝偻着背的汉子来:“常爷。”
常贺把纸递给他:“你明日替我送到常家庄,找一个叫常青的人。然后带他来见我。”
洪福有些不解:“敢问这位常青是?”
“他是我们家的老仆人,早几年被我们家老太爷开恩放了籍,回去当庶民了。他有三个儿子,你让他安排两个人跟随你到这儿来。”
洪福道:“公子和先生早前一早交代严格管控进出此地的人员,如今常爷要带外人进来,可与公子商议过?可是小的哪里不周到,不曾令常爷顺心?”
“这是哪里话?”常贺温言道,“只是我自小有个怪毛病,得吃我们家的老厨子做的菜方合胃口,否则会肠胃不适,吃睡都不踏实。这常青祖上三代都是我们家的厨子,因为侍候得好才被开恩放籍,把厨艺传给了别的人。
“他们是世代的厨艺,常青老了,不能来,就让他派两个儿子来吧。他们早就不是常家的人了,朝廷也管不到他们头上,不会发现的。常家待他们好,他们也是可信的。”
“可是常爷,他们既然已经跟常家没关系了,眼下这当口,他们还会来侍候您吗?一般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往上扑的呀。再说这事还得问问公子。”
“不妨事的。公子那边我这就去说,不会有问题,咱们如今共进退,没把握的事我也不会去冒险,你说呢?”
洪福听闻,顿了下就把信纸塞进了怀中。“既然公子写信于常青,可见他们识字,既然连个厨子都识字,那么也可以看出来不是一般的厨子。有常爷这话在,小的明日便就前往安排。”
常贺望着从始至终就没伸直过背来的他,点点头。
这就是这院子的下人,如此其貌不扬,但却有这等过人的洞察力。
他若不设法安置几个心腹在侧,该如何在此立足?
……
江水被明月照得波光粼粼,苏婼面前斟满的茶杯也染上了月色。
“你说的,全都是苏大人和周夫人亲口告诉你的?”即使苏婼已经将事由完整地陈述了一遍,韩陌语气之中还夹杂着一些不可思议。
“虽然不是亲口说的,但是我猜出来之后,他们都承认了。阿吉就是薛家的小姐,薛容至少在阿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么一场惨剧。他与废太子后人的确接触过,而跟薛家一道赴死的,应该根本就不是那个人。”
苏婼无比清晰地作出这番结论。
韩陌深深吸气,酝酿了半日后方说道:“阿吉九岁,竟然在九年前他就已预知,那就说明这些人已经暗中活动了至少九年。有这个时间,找到了那批被抹去的矿藏,并加以利用,也不足为奇了。只不过为何当时薛容却不曾透露给皇上?”
“我也百思不得奇解。按理说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主动告知皇上,除非他确实与对方有勾结。”
“薛容与那些人确实有接触,那就难怪常蔚他们会坐实他的罪行。但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要把才刚生下的孙辈寄养出去?难道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如果那时就没把握,后来这么多年又为何要继续?以他的身份,其实也算是位极人臣,他需要再勾结逆贼吗?就算他们成事,他的身份又能再往上高升多少呢?”
毕竟像常蔚这种官位不上不下的人,才有冒险一把的意义。如果本来就拥有,那就没有理由不珍惜羽毛。
苏婼沉吟:“其实同样让我想不通的,还有我父亲。不光是薛容将此事隐瞒,我父亲到此时为止,不也是神神秘秘的吗?我总觉得知道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要多。但我不知道为何他不上报,也从来不对外表露。”
家花不如野花
经过先前的一番挖掘,苏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苏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个胆小怕事的苏绶,他只是因为藏有太多秘密,才不得不小心翼翼。
“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你父亲背后的原因,跟薛容不曾透露的原因是一样的?”韩陌问。
“确实是有这个想法。”苏婼缓缓吸气,“不然我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他为何既信不过皇上,也信不过我这个亲生女儿。”
最初她觉得苏绶有些重男轻女,瞧不起她是个女儿。后来知道他与谢氏成婚的内幕,她又觉得是因为忌惮谢家,所以连她这个女儿也厌恶上了。但如今她渐渐觉得,他其实还背负着一些更为沉重的东西,因为把一个看上去对苏家来说并不重要的薛容的牌位立在谢氏牌位之中,这是让人不可思议的。还有他与周夫人的相处——周夫人身份已不算低,她出身好,又替薛家养着孙女,甚至亲身涉险进入常家打探消息,这点放在整个替薛家平反的人群当中都可拥有不可小觑的地位了,但她在苏绶面前却显得十分谦逊,苏绶对她虽然也很尊重,却不是那种钦佩的尊重,反而更像是颗主心骨。
这就显示出他还有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关系到他的提防心。
“但你说过,苏大人曾表示与薛容曾只见过一面,只见过一面,为何却能结下这种默契?”韩陌捏着下巴,“而且,薛容会主动找苏大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难道事关苏家?”
苏婼抬头,目光在半空顿了顿后,她说道:“可是苏家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两世都没有。最大的事只有谢氏的死和她前世被吕家退婚了吧?可是谢氏的死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都是属于一家主母正常的逝去,而吕家退婚——也是远远不够令得薛容连夜来找苏绶的吧?更何两者相距这么多年,怎么看都无法建立关连。
“这个答案,大概只能等令尊主动说出来了。”韩陌道。“不过这么看来,昨夜里潜入天牢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废太了的后人。常蔚他们当时为了陷害薛家,所以另外安排了人出来顶替真人处死,使人以为此后万事大吉,但事实上,除去薛家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苏婼听到这里,忽然道:“薛容确实接触过废太子后人,因为他隐瞒不报,所以才会有如今这么多后患,为何你到如今仍坚定认为他是被陷害?”
韩陌望着她,片刻道:“不知道,说不上来。目前从种种消息来看,总觉得他与令尊见过的那一面很不简单。或许是因为信任你们苏家,我总坚信薛容并非出于私心才隐瞒。”
苏婼闻言一笑:“你不过被我爹拉去牢里蹲守了一回,就这么相信他了?”
“我相信你呀!”韩陌脱口道,“有你在,但凡跟你有亲缘的人我都坚信人品不差。”
苏婼正好喝了口茶,暖意就在此时从心底慢慢地溢了上来。
她看向对面,灯火后的他的双眸明亮又温软。
“我,总之因为你,我看到你们苏家人都觉得有好感,”韩陌边说边垂下了双眼,心里头不知为何蹿出来一只兔子,在那儿蹦来蹦去的。“而且你眼光那么刁,能收下阿吉,应该说明薛家人骨子里的品性也是好的吧?”
这字字句句里倒都是以苏婼的标准在作为标准。
苏婼拿起手畔的野花,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道:“我素来没那个耐心侍草弄花,我母亲留下来满院子的花草,都是阿吉在养。她每天采了送进来,我也觉得好看。这束花虽然不像娇养的花那么艳丽,但却素净馨香。就像是一日三餐,天天翅肚鲍参,难免发腻,反倒是粗茶淡饭,来得长久。”
韩陌觉得她有些文不对题。明明他说的是他对她和对苏家人的观感,她却偏偏说起了花草。他只能闷闷地接道:“你不嫌弃就好。”
苏婼抿嘴笑着看他一眼,放下花道:“快说说阿吉这里怎么办?得赶紧把人救出来,倘若常贺是因为她是薛家小姐而劫持的她,那他必然是为了要挟我们。薛家那么多人冤死,此时朝中已有不少人背后暗议皇上,此时薛家还留有这么颗骨血,皇上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放弃她,如此一来咱们就投鼠忌器,要让常贺得逞了。”
“我先前已经琢磨过了,”韩陌道,“此事未必全属坏消息。昨夜那人透露过,常贺已经与他们在一起。我们肯定不会放任阿吉不管。他们肯定也知道,常贺劫走阿吉,事实上就给他们自己招来了麻烦。我们紧盯这件事不放,常贺总有威胁。
“如果他不慎暴露,那等于他们也要暴露。这应该不是他们想看到的。从昨夜里来见常蔚的人的思路判断,他也不至于如此莽撞冒失。因为事情到如今的地步,他们只要安安份份地隐藏着,等待风口过去,便安然无恙,尤其在经过昨夜常蔚提醒之后,更不可能再便激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