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差点把手机抛出去,可是,手指紧扣,手机像嵌在掌心里一样牢固。
三个月前, 左思嘉负责“菁莪之音”的青年古典音乐会。组织参观演出场馆后,他和青年音乐家们去德国餐厅聚餐。中途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散场后, 他一个人在附近散步,在桥下看到一架共享钢琴。
他当时喝了酒, 没到醉的程度。啤酒喝多少都不会醉。他走过去,随便试了试。音色老旧,在这里风吹日晒,难免有这种情况。但顺其自然, 恰如人的衰老,自然的音色也不错。
一个拾荒的老人背着蛇皮袋经过, 听到他的琴声, 本来经过了,翻完一个垃圾桶,忍不住又穿过台阶上来。他站在他的钢琴边,被左思嘉注视时,老人下意识想走, 却看到年轻的男人微微一笑,朝他颔首致意,仿佛在独奏会上问候贵宾。
左思嘉准备弹支曲子, 要是他现在最想演奏的。
旋律先在心里响起, 然后, 再通过手弹奏出来。他和老师一样, 平时并不擅长演奏舒曼。但这一天, 连他自己也疑问, 不自觉就弹了《梦幻曲》。
第二天,他去了台湾, 到成立了管弦乐队的家电公司谈工作,站在电梯里,不自觉又想起来了《梦幻曲》。真是细腻的、简洁的曲子。还有,像烟灰一样留下印象的女人。
不久后,左思嘉就在酒店遇到了破碎的强者的心。
回到此刻,在家里,伊九伊手指颤抖,敲下这样的文字:“你是?”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伊九伊,一句话就要结束我们的关系吗?”
消息接二连三发过来,除开钢琴,这个人连敲字也很快:“所以你都是勉强自己跟我见面的吗?”
“你说不在意那些事,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告诉我行吗?”
“不。”她只说了一个字,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也可能是全部。
坐在飘窗上,伊九伊收拢膝盖,眨眼的频率也骤然提高。她拿手机贴住胸口。
妈妈刚好叫她出去,伊九伊就出去了一趟。她以为有什么事,结果只是看到好笑的电视节目。妈妈一个劲拍着沙发,让她坐下来一起看。伊九伊有点不情愿,这可不是看电视的时间点。但她很少拒绝妈妈的。
伊九伊握紧手机,从侧边把声音关掉。妈妈正在对着电视开始惊呼“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然后拉她坐下。妈妈在用线上流媒体看《和莎莫的500天》。
伊九伊坐下了,独自复杂着。
妈妈突然说:“我想跟聪离婚了。”
“聪”是妈妈对爸爸的称呼。伊九伊听到了,也没说什么,短暂僵滞,然后又重新活络起来,稍微有一点刻意。她静静地微笑,俯身拿了桌上的水果吃:“爸爸知道了吗?”
“还没和他说。”妈妈喝了口茶,继续看着电视。
伊九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有提醒,但没解锁,也看不见内容。妈妈垂下眼睛,看到她手机上的吊坠,凑过来捏住:“这是什么?瑞安吗?好可爱。”
嘴里是什么味道,伊九伊不知道。水果多汁,流到手上黏糊糊的。她起身去洗手。
洗手间大而宽敞,她只打开一侧的灯,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洗干净手,又泼了点水在脸上。
伊九伊不着急出去,转过身,深呼吸,眼神放空,在洗手间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手机已经消停了一阵,又震动起来。她恢复精神,掏出来看。还是宠物交流的app。“看不上你这样的”私聊她:“那是因为我上次说你垃圾食品吃太多?”
“是不是我说那个资助生说得太过分了?我叫他‘没天分别浪费时间’只是一个说法。”
“你是在介意我说你家猫粮蛋白质低吗?”
他还在想,徒劳地费劲,做这苦涩的蠢事。伊九伊不喜欢这样的左思嘉。他实在花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在过去,直到他再也无法往前走。
伊九伊想用“玻璃心自发光”的账号让他别回忆了,但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犹豫了一阵,消息还在出现,她的手指落下去,把app卸载了。
做得很好。
伊九伊选择忘记这件事。
小猪和弗兰克都还在宠物酒店,没有接回来。看工作人员转发来的视频,两只猫过得很舒服,她也就不着急了。况且,她的车也还没回来。
前几天达斐瑶就发消息告诉伊九伊,她临时要回国一趟。达斐瑶的老家也在这边。她爸爸对她很好,十八岁完就送了她车。等她回来,两个人去蒸个桑拿,吃个饭,接宠物回家刚刚好。
但是,伊九伊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回国。现在达斐瑶还是学生,根本没必要到处飞,安心学习,现在又不是放假。
伊九伊问她,她也不说,连打视频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隐约觉得和恋爱有关。人的俗事竟然如此贫瘠,事业,感情,就这么点。
但是,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末的时候,伊九伊去外公那里。她没有打车,书协的人开车过来接她。是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叔叔伯伯了,车上还有一位文化艺术基金会的副主席,是戴着眼睛、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伊九伊是第一次见。
他们寒暄了一阵,又是天气冷暖,外祖父最近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以后到哪里发展之类的。
但凡是外祖父在的场合,主角当然是他,但他本身很有地位,说话有分量,假如要推一些新人,大家时不时也会带到跟他见面的场合来。这是个根基相对深的圈子,人流也稳定,就算伊九伊有一段时间缺席,除了帮忙打杂的,也几乎没有新面孔。
刚一进门,迎面来的是孔雪瓷。她也是书画家,现在在大学教书,当硕导,非常美。伊九伊喜欢她的字,她人也很好。
孔雪瓷穿了旗袍,喷了香水,高高兴兴跟她打招呼。她们老早私下就保持联络了。
经过时,伊九伊轻声问:“来了么?”
孔雪瓷扶着她的肩膀,也低低地回答:“嗯呢。”
伊九伊走进去,柳良硕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的位置靠外,在孔雪瓷的椅子旁边。本来,伊九伊以为他会不适应这种场合,现在看来,倒也还好,紧是紧张了点儿,但没有爱搭不理装腔作势已经很好。他稍稍有些局促,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叫到这里来。
孔雪瓷不仅写字画画,私下对唱歌也有几分兴趣,一开口,嗓音很亮:“哎,九伊,今天给你介绍一下我新收的徒弟。小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