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贻见颜景育又接不上话,于是说:“朝廷如果重视西学,经学的地位势必降低,其中变数太大,你如何保证钻研科学会是引人向善、前途光明?”
“地位?”李谕却反问一句,“不知衍圣公所说地位到底指的是什么?”
孔令贻他们当然是更加担心自己,如果真有本领才华,也就不需要靠衍圣公的名号了。
孔令贻支吾道:“作为读书人,经学自当是首要,做事先做人,这个道理绝不会有错。”
李谕说:“自然没错,所以经学不能丢。但作为读书人,还远远不够,仍应该考虑天下大事。各位想必应当知道,现在天下不仅仅是我们这片大地,还有很多广袤的世界,有五大洲四大洋。用一句夫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如今列强可不仅仅只有三个。只有跟上潮流,向世界学习,才能做出正确的事,继而造福苍生。”
严复也说道:“疏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他并没有在搞新学与旧学的斗争,而是要大家在学习经学的同时仍然要注重西学,这样才是对国家有用之才。”
李谕搬出孔子本人的话,效果十分好。
但用古话貌似还是纠正不了他们的思想。
颜景育说:“我听闻报纸上说,你是当代科学圣人,却又不通经学,恐怕有点不符合你说经学不能丢的话,自相矛盾。”
这就是在挑李谕的话茬,但颜景育和孔令贻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辜鸿铭,不管学问还是辩论才能,所以李谕还真不怕。
李谕淡定回道:“凡事都是有比较的,如果我不懂经学,就不会说出几句《道德经》的内容。我学过经学,只不过和各位比起来差了一点,难道这就叫做不通经学?人之精力都是有限的,如果各位能够在科学上学到西洋成年之前的水平,才能对我说这样的话语。”
孔令贻问道:“科学如此艰辛?莫非学到洋人成年之前的水平都这么难?”
李谕说:“难倒是不难,就怕诸位不肯屈尊去学。经学发展这么多年,的确在深度上已经十分了得,但科学却在横向的广度和纵向的深度上都十分深远,新东西层出不穷。”
李谕并没有贬低经学,让他们的提防之心又降低了一些。
孔令贻说:“吾等实在担忧西学大举入侵,会让国学地位丢失,则国将不国。”
李谕却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孔令贻最担忧的终究还是地位。
李谕心中叹了口气,也不指望他们就能有孔子那种治学的精神与水平,如果百家争鸣的情况放现在,说不定科学还真能发展起来。
只可惜现在的这些人没有这种精神了,毕竟是既得利益者,还是朝廷恩惠了两千年,突破自我十分难。
李谕说:“国学的地位不会丢,反而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尊崇。但前提是必须要国势足够强大,而强大的基础,我想你们也知道,就是学习西学,身旁的日本不就是例子。”
东西两庑之人似乎从李谕的话中感觉到李谕并不是要废弃经学,甚至还说国学地位会越来越尊崇,这句话总算对了点心意。
李谕一方面是明白劝不动他们,只能像哄孩子一样先糊弄一下;再者他说的也没错,此后咱们是犯过类似极端错误的。
说到底,文化的脊梁不能丢。这根脊梁是复合而成的,其中绝对少不了传统文化。
颜景育稍稍舒了口气:“不过眼下之势,科举岌岌可危,科学却甚喧尘上。阁下科学圣人的位置想必跑不了。如果能够做个亚圣,似乎也可以接受。”
李谕尴尬道:“我不想当圣人,也不是圣人。而且甚喧尘上这个词语不太合适,如果你们能够深入了解一下西方强大的内因就不会这么说了。”
孔令贻知道说不过李谕,突然直接问道:“帝师认为,科学与经学到底孰高孰低?”
李谕冷静道:“没有高低之分。”
他可不会掉入这种简单的语言陷阱,这种问法太low。要是辜鸿铭那种人在这儿发问,借着地利,还真不好对付。
不过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弟子在大成殿外说:“衍圣公,一位号称东西南北人的先生求见。”
我丢!
李谕差点歪倒。
空口之凭
所谓的东西南北人自然就是辜鸿铭。
他走遍了东洋、西洋、南洋、北洋,所以如此称呼自己。
李谕实在是想不到,这位老先生来凑什么热闹。
八成是严复请辞,同在京师大学堂的辜老先生也知道了消息,毕竟衍圣公要见李谕这件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辜鸿铭是绝对的儒教支持者,无论如何要来支持一下孔门。
辜鸿铭之前一直没有在辩论上赢过李谕,这次带来了两个帮手,一个是津门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赵元礼,一个是桐城派晚清最后的代表人物姚永朴。
这两人自然也是旧学的坚定支持者。
李谕感觉很头疼,正确的事很难给别人解释清楚的感觉太糟糕了。
辜鸿铭的名气自然也很大,他的情况和李谕有点像,都是在洋人圈子里先打响了名气。
只不过一个是科学路线,一个是国学路线。
辜鸿铭几人也先去给孔子拜了几拜,然后对衍圣公说:“听闻圣人后裔之地,跑进来了一只老鼠。”
李谕笑道:“这只老鼠貌似还去过东西南北。”
辜鸿铭说:“你在说我?”
“我可没说,”李谕又对孔令贻说,“衍圣公今天请的人不少哪。”
衍圣公尴尬道:“孔门子弟,自然也是自家人。”
辜鸿铭得意道:“我自然是孔门子弟,所有中国的读书人都是孔门子弟,至于眼前那位嘛……”
李谕说:“我也尊重夫子,夫子是所有人的老师,但老师可不只有一个,还有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欧拉、麦克斯韦等等,矛盾吗?”
孔令贻倒是没听过后面几个人,只是问道:“帝师也以夫子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