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立特里亚首都阿斯马拉海拔两千三百多,气候相较于干燥炎热的矿上简直是天堂。
宁昭同第一次穿上了箱子里的长袖,等到傍晚甚至还加了一件薄外套。
晚上九点钟武柯才和她碰上面,没寒暄几句,两人坐到沙发上,拨出了德里亚留下的联系方式。
德里亚正在美国,比阿斯马拉晚八小时,一点钟,刚好吃完午饭。他们这行又没有什么午休的习惯,现在打电话应该很合适。
电话响了,但接电话的是个说英语的女声,武柯解释了几句,那边女声很为难地说father现在很忙。武柯和宁昭同对视了一眼,问德里亚什么时候能有空,女声犹豫了很久也没回答。
宁昭同向武柯示意了一下,接过电话:“aldona,好久不见。”
阿尔东娜呼吸一滞:“ng?!真的是你?”
“我想papa不会怀疑这一点,”宁昭同没有多说什么,“我想请求你帮我传达一句话给他:如果明天我不能在厄尔特利亚见到他,那他在闭上眼睛前绝对无法再见到我。”
阿尔东娜急了:“宁,父亲最近真的非常忙。你可能不知道,阿纳托利和”
“亲爱的阿尔东娜,那些我都不在乎,”宁昭同很轻地笑了一声,“请你忠实地传达。祝你有好运气,再见。”
武柯确认了一下电话挂了,忍不住问她:“宁顾问,还不知道你和德里亚究竟有过什么接触?听起来不算太愉快。”
她刚才那个话口吻可有点太硬了。
宁昭同不紧不慢地为他续上水:“大约十年前,德里亚的主要业务都开展在叙利亚,那时候我在一个官方任务里和大部队失联,阴差阳错地加入了他的公司。我在叙利亚待了一年半,为他做了很多事。”
武柯一惊,没想到她和德里亚竟然是那么深的羁绊:“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老板,我们都算是他雇佣的员工,他出手阔绰,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不少。当然,做的事肯定都不怎么合法,走私,贩毒,杀人,什么都干。诗蒂娜为他从黑市购买军火;阿尔东娜,就是刚才电话里的女人,立陶宛裔,为他联系大的毒品买家……”宁昭同一一说来,语速不快,眼神落在沙发对面的装饰画上,眼神略有失焦,“德里亚很喜欢雇佣女人,我是他手底下唯一的亚裔员工。那时候我陷在一个轰炸区里,睡觉都在提防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男人,实话说,那时候德里亚招募我,算是救了我。”
武柯犹豫了片刻,还是问:“我听你叫他父亲。”
宁昭同笑了一下:“实际上是雇佣关系。明面上他自诩一个大家族的父亲,逼着我们都叫他爸爸。其实也不少见,您知道,这种武装集团……他年轻的时候确实当过神父,在塞尔维亚,货真价实。”
“塞尔维亚,那是东正教。”
“对,东正教神父。”
武柯追问:“他是真信教吗?”
宁昭同顿了顿:“我不知道怎么判断这一点……他肯定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坏人,但他手上的确没有沾过一滴血,平时的斋戒礼拜都很虔诚。”
武柯不明白了:“没有沾过血?”
宁昭同嗯了一声,而后沉默了片刻。
武柯意识到什么:“要是不太好说的话,您不用勉强——我只是怕漏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没有不好说……”她吸了一口气,眼皮闭上一瞬又睁开,“德里亚费心召集那么多人,往最乱的地方钻,本质是为了支撑自己的违法人体实验。这种违法实验会造就很多不正常的个体,有的代谢完全紊乱,有的肢体缺损严重,有的精神失常伴随很强的攻击性……叙利亚,战区,没人能治。为了基地的秩序,只能把他们都处理掉。”
武柯几乎被那个词说得战栗起来:“……处理?”
“对,处理……用最干净的方法,杀死他们。”
武柯突然想起国内传过来的那段视频,瞬间明白了什么,一时喉间发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面前眉眼低垂的姑娘就站在正中,一枚一枚地将子弹按入,而后抱着枪开全自动,对着周围祈祷的女人们扫完一整个弹匣。
血顺着不平坦的地流到她的脚下,像极了什么血腥的仪式。
武柯直了直背脊,艰难地把那个句子问出了口:“宁顾问,你就是……负责处理的人。”
她很轻地点头。
是她。
那些血,痛苦,绝望,疯狂……都是她亲手造就的。
武柯觉得组织是疯了,不是组织疯了就是自己疯了——有这种底子的人还敢用,甚至派过来参与密级那么高的任务?!确定她把以前的事都交代清楚了吗?!
武柯压住情绪,站起来:“宁顾问,我出去打个电话。”
“您自便。”
转接,转接,转接,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武柯压着声音:“您好,关于宁顾问,我有一些事情想向您了解一下。”
那边顿了顿:“说吧。”
武柯把刚刚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请您再考虑考虑,这个风险……”
那边态度很随意:“我知道了,不用担心,她是上面发过话能用的。”
“上面……”武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不知道是哪位发的话?”
“你这话问得可有点没规矩了,”那边听着像是把烟从嘴里取了下来,笑了一声,“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现在上面坐着的,那位姓沉的大佬,是从我们这儿走出去的,这个知道吧?”
武柯大惊:“宁顾问是那位发的话?!”
那边人不说了:“挂了,少联系。”
“是!”
沉——
那位是从情报口走出去的武柯知道,但他都坐到这个位置了,还特地关照这么一句?
犹豫了一下,武柯挂了电话,打给自己的下属:“喂,崔秘书,还在办公室吗?”
“武参赞,”崔乔刚把钥匙插进宿舍门,很利落地抽回来了,“刚到宿舍,您是需要什么文件吗?”
“刚好,你去我的宿舍门口,在最中间那盆多肉底下拿一把钥匙,”武柯往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然后进我的办公室,钥匙你是有的。我办公室桌子底下有个保险箱,钥匙就是花盆底下那把,你帮我找一份编号尾号1012的文件,然后把它妥善销毁。”
崔乔应声,再向他确认了一遍:“编号1012,销毁。”
“是,”武柯缓了神情,“麻烦你多跑一趟,录个视频,我下个星期就回来。”
挂掉电话,他回了小厅,宁昭同明显感受到再进来的武柯眼神变了,却没看懂:“武参赞?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武柯回过神,“宁顾问您先休息会儿吧,那边来电话我再跟您说。”
崔乔先回宿舍放了包,就着一份打包回来的甜点把今天的补剂吞了,才慢吞吞地出门上楼,去武柯宿舍门口摸钥匙。
看着黑沉沉的天,他隐约想着,虽然外交工作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时候,但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接受这么蹊跷的命令。
武柯的花养得很好,何况是多肉这种东西,非洲光照足,只要按时浇水就能爆盆。他伸手进去摸了两下,摸是摸到了,发现拽不出来。抬起花盆一看,这钥匙竟然是勾在花盆下的一个铁圆环上的,顿时有点无语。
这是犯了多大事,这么心虚。
费了点劲把钥匙取下来,他捏着手机下楼,顺着昏暗的石子小路朝着使馆的办公区走去。
进了武柯的办公室,崔乔先关了门,灯也没开,打着手机的电筒去桌子下面翻箱子。那保险箱放得挺里面的,个头不小,还挺沉,崔乔干脆钻进底下。
手机放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一束光线打着一个样式古老的保险箱,他觉得这画面还挺刺激的。钥匙进去旋转两圈,开门,熟悉的尘封文件的味道,摞在一起的档案袋子。
1012。
他慢慢地翻找着,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数字……1012。
好像是谁的生日?
终于目光落定,他压着其他袋子,将那份档案抽出来。
1612-0008-1012。
好奇怪的编号方式,跟其他都不一样。
崔乔确认了两遍,把保险箱锁好,给旁边的碎纸机插上电,将手机调到录像模式。但档案进去的前一秒,他突然心头一动,把手机关了,放到桌面上。
顿了顿,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将档案袋细细地裁开。
一张一张进去,碎得才更干净吧。
这份档案捏着不多,倒出来才发现还是有好几张的,甚至有一张照片在里面。他从底下拿起那张照片,主体是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姑娘,但笑得很温和,眉眼都舒朗地展开——
他脸色僵住了。
几秒后,他一把将所有东西塞进档案袋里,揣进衬衫里,从后窗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照着袋子里的东西,他认认真真地配了一份类似的,又翻回来,找好录像角度,把它送进了碎纸机里。
机器运作的噪音此时听起来如此震耳欲聋,他察觉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在运作结束的一瞬间开始急促起来。他强行压下,考虑着这个距离,手机的自动降噪功能会不会把他不正常的呼吸录入进去……
他按下停止按钮,静了一会儿。
出纸口里是一团手指长宽的纸屑,里面还有照片的痕迹。
他带着垃圾出门,回到宿舍,在卫生间里将所有焚烧殆尽。两个视频发给武柯,他洗干净手,走到阳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