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酒环节到了尾声,台上的主唱也换了人,贝斯手成为主角,为大家演奏起新作的曲目,作为今天的压轴。
“孔安,我就知道是你!”
一声热情的呼喊,打破了纯熙三人无聊的谈话。
孔安回头看去,正是梧桐乐队的主唱吴桐卸下了吉他向他们走来。这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看起来成熟而风趣,硬朗的五官中和了他中长发呈现出的中性气息。
“怎么,还装不认识我呐?”吴桐笑着搭上他的肩膀。
“桐哥。”孔安笑道,“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啊。”摄影师问。
“嗯。”孔安向吴桐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同事……朋友。”
纯熙嘴角微扬,笑这个特意补充的“朋友”,不知是指她,还是那位已是同事的摄影师。
“嗨,你们好!”吴桐的身上有种强烈的开怀感,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随和、或者是热情好客,总之,这种感觉是与孔安完全不同的。这也令人难以想象他与孔安缘何是旧识。
“我们以前合作过。”孔安向摄影师和纯熙解释起他们的关系。
“哦?哪首歌,我有没有听过?”摄影师问。
“就是那首《孔雀传说》啊!”吴桐说。
“什么?《孔雀传说》是你写的?”摄影师惊得睁大了眼,如在餐馆里佩佩所说,三四年前,《孔雀传说》曾红极一时,也被认为是梧桐乐队沉寂之前的最后一首代表作。
不过,那个时候,吴桐还处于单飞状态,他虽然出身乐队,但因为音乐理念问题,乐队很快解散,他算是单飞时期发展最好的一位成员,后来回归重组乐队,人气便大不如前了。
“哪有,是桐哥自己写的啦。”孔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做过一版编曲,但最后没用上。”
“是啊,很可惜。”吴桐每每提起此事,都要这样感叹一句,“很可惜。”
“算了,桐哥,幸亏没用我的,不然也不会那么火啊!”孔安笑道,他似乎一点也不为曾经的心血被埋没而伤感。
这在纯熙看来,似乎有些虚伪。
吴桐显然要至情至性很多,他直言自己的不快与惋惜:“其实我最开始写这首歌的时候,是想做成中西结合的感觉。因为最初的灵感是‘孔雀东南飞’嘛,当时我就想,怎么用一种西方古典的tepo去表现中国的文化,讲述中国的故事,就像‘梁祝’一样……说得大胆一点,当时我还想加入一点歌剧的元素,做成‘中国孤儿’的那种感觉。”
“是你开场的那首吗?”纯熙问道,“听起来,好像还是民乐、古风多一点?”
“唉,那都是后话了。”吴桐叹道,“我当时的想法是做一个纯钢琴的arrannt,因为我自己是做爵士的出身的,不太擅长这方面,就找了安弟来……”
“安弟?”听到这个称呼,摄影师和纯熙都忍不住暗暗发笑。
吴桐看了一眼孔安有些阴沉的脸色,连忙解释道:“哦,那时候,他用的名字还是andykong……andy,安弟,比较顺口了嘛!”
孔安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英文名,他解释道:“那个andy,是当时我的经纪公司搞的,太俗了。”
这样大众化的英文名,的确不如中文语境的孔安来得文雅和独特。
关于名字的简短讨论就此结束,吴桐接着说起令他惋惜至今的初版《孔雀传说》,“唉,没办法,都说现在乐坛千篇一律,炒剩饭、搞抄袭、没新意,可是你真的要去做创新,根本就连发行的机会都没有。”
这句话,身在不同领域的四个人均有同感。
“就说那两年吧,流行古风,我们乐队第一回散的时候,我也算是迎合了市场,做了几首古风,攒了不少人气。可做着做着,我就觉得这个风格的市场已经饱和了,大概都是那么几句诗词搭配、毫无意义的辞藻堆砌,编曲也都是那几种乐器混搭、反反复复,你再做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想着搞点不一样的……”
吴桐的话,把孔安也带回了那些激情洋溢的日子。四年前的孔安,刚刚以在校生的身份通过原创歌曲比赛在乐坛崭露头角,非专业出身的他,幸运地获得了作曲家林方生的赏识,被他收在门下,系统地学习作曲、编曲,也因此结识了同样曾拜在林方生门下的吴桐,这才有了那一曲《孔雀传说》。不过,正在孔安打算转考音乐系研究生的那一年,林方生因突发性心脏病猝然离世,孔安的专业音乐学习之路便戛然而止。
“我跟andy说了这个想法以后,他马上就懂了我的意思,我们就一拍即和,做了个小样出来。没想到,被公司一票否决。”
“为什么?”纯熙问。
“为什么……不符合市场要求呗。”吴桐耸耸肩,无奈道。
孔安接道:“公司有公司的考虑,他们是要赚钱的,市场正流行古风的时候,突然搞出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出来,总归是有风险的。至于艺术创新什么的,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其实,不只是音乐,很多文艺领域,都是一样的。”纯熙说道,闪烁的灯光下,她的脸庞微侧,若有所思。
吴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看着孔安问道:“对了,andy,你还记得谱子吗?我们再来合作一次怎么样?”
“啊?”孔安往台上看了一眼,问道:“你们这不是最后一首了吗?”
“管他呢!”吴桐哈哈一笑,道,“我自己喊一首enre还不行?”
不等孔安作出明确的答复,吴桐就率先跑上了舞台,抢过主持人的麦克风,说道:“大家好,很开心,今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位好几年没见的老朋友,我们之间因为音乐有过一段特殊的缘分。我想借这个机会,邀请我这位好朋友和我一起来演绎一首我们共同创作过的作品,它还没有正式发行过,在这里,献给大家。”
未发行过,成功引起了在场观众的注意,一时间掌声四起。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andykong,也是我的同门师弟,曾为我编过一首,我最喜爱的《孔雀传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台,是孔安唯一的路。
纯熙目送他走向那架蓝黑色的三角钢琴,穿过人群,寻找一个近距离聆听的最佳位置。
同样的歌词、同样的旋律,因为编曲的不同,呈现出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无愧于吴桐卖关子时说的“未正式发行”。
去除了多种混杂的配器和迎合快节奏生活的电子鼓点,回归创作者的最初灵感,全场只剩下一架钢琴的旋律,如一潭清泉徐徐流淌,衬托出中西文化交错里的挚诚情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这是四年前的吴桐曾经有过的,向经典协奏曲《梁祝》致敬的野心。
四年后的他同样明白,1958年的作品,能够用小提琴演奏源自东晋的民间传说,和18世纪的伏尔泰对《赵氏孤儿》的大胆改编一样,用文学艺术将中西人民共通的思想表达出来,用艺术这种抽象的形式,打破被缚上枷锁的文化壁垒,发出道德、理想与自由的热切呼唤,创造出属于全人类的精神文明。只是这种和谐的共通,并非历史的常客,只能存在于某个特定的时期,像无数哲人引以为傲的文艺复兴一样千年难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美好的音乐和时间一样,总是在眨眼间消逝。一曲满含着创作者初心的《孔雀传说》,为这场小众而真诚的音乐节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留在纯熙眼睛里的,还有那场至真至诚的演奏的余温。
人群纷纷散去。副导演、摄影师也早已在人流中与他们失散。
场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小雨破坏了这静夜漫步的气氛。
吴桐从乐队拿出一把伞递给孔安,道:“就剩这一把了,你们两个看能不能将就点……”
“谢谢。”孔安说。
“那我就跟我兄弟们一起走了,明天我们还有演出呢!”吴桐说。
“好。”孔安点头,“今天晚上,谢谢你,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吴桐说。
他们之间有种深入骨子里的默契,不必过多的言语,就能够互通彼此的喜怒哀愁;也不必朝夕相处,就能够通过音乐聆听彼此多年的境况。
纯熙是羡慕并渴望这种感觉的。
少量与她期待不相符合的成分,恐怕就是那份感觉有些稀疏、平淡,并且不是唯一。
孔安这时已经把伞递给了纯熙,问道:“要走吗?”
纯熙接过伞,并没有打开,而是把它放在了一旁,说道:“等一等吧。”
孔安沉默片刻,低声道:“等什么?”
纯熙微微一笑,说道:“剧组的人走了,吴桐也走了,他们都走了……能为我弹一曲吗?”
“为什么?”孔安的脸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
“因为,此刻,你还意犹未尽。”纯熙笑起来,弯弯的睫毛在眼睑下勾勒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她微微侧耳,仿佛在听夜风拂过耳畔,“我猜,你现在最想弹的一定是……夜曲。”
nocturne,op9,no1……纯熙的猜想,总是绝妙地夹击着孔安源自内心的冲动,这令他在任何时候都逃脱不过。
那天晚上的风很轻,夜很蓝,被细雨洗礼过的草坪散发着独属于夏日的淡淡清香,从狭窄灰暗的剧院里流淌出的夜曲,如一场华美而哀伤的典礼,唤醒沉睡在这古城里的千万生灵,穿过时空背面,去寻觅历史长河中肖邦尊贵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