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看着灯光下纯熙的睡颜,她难得卸下所有防备,以如此纯真安宁的样貌面对他,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坦诚却未能带给他丝毫的平静。他伸手关了灯,让一瞬间的黑暗平复了他焦躁的心情,然而,狭窄的单人床却令他难以彻底远离这份不平静,黑暗中纯熙的呼吸声更加明显,断断续续地萦绕在耳畔,令他无法入睡。
在孔安的世界,黑夜里住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静谧的环境里,总会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身侧,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带给他恐惧,也不会带给他温暖,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陪伴,不可见又时时存在,他有时相信这是神的指引、灵的交流。只是今夜周遭明明不够安静,为什么这双眼睛依然能照常出现呢?明明那浅浅的呼吸声始终存在……孔安这样想着,终于感到一丝倦意,在接近天明的时候摆脱了这些杂思,进入无痕的梦境。
纯熙醒来的时候,孔安刚刚睡着。大概是血瘀未褪的缘故,纯熙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太阳初升,她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日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孔安的脸上,在他鼻翼的一侧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衬着他长长的睫毛和干净的皮肤,更添一丝美感。
纯熙的心情也在一瞬间明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和小腿,轻轻跳下床去,拿起昨日未用完的药膏钻进了洗手间。
纯熙弯腰贴近了镜子,看着额头一块已经干涸的伤疤,一夜后,虽然已经消肿,但还是隐隐作痛,所幸伤口靠上,可以用碎发盖住。纯熙简单洗漱一番后,撩起碎发,重新为这个伤口上药,她的痛觉不深,只是这伤疤的位置足以令她忧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又透过余光望见孔安,那份不合时宜的忧心方才安定下来。
纯熙放下药膏,想起昨夜太累只把裙子放在水池边的盆子里,就去睡了,想着今天再洗,可现下环顾四周,早不见了盆子和衣服的影子。她蹲下身往水池下方探去,仍是一无所获,洗手间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哪里也不见她那条沾满泥泞的裙子。
纯熙怀着疑惑走出洗手间,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方才在门后的晾衣架上看到自己的裙子,白色的裙面恢复了洁净。她心中一动,伸手覆上裙身,感到裙衫仍有一丝潮湿,还散发着酒店特制洗衣液的香味。纯熙盯着这条白裙,眼前突然浮现出孔安的手,那双手,那双她一见倾心的手,竟然……她攥着潮湿的裙角,登时懊悔起来:昨夜不该那么早睡。
仿佛是这懊悔有了力量,晾衣架旁的另一件衬衫掉在了地上,这是孔安的衣服。纯熙从那份懊悔里回过神来,连忙捡起这件衬衫,挂回原处,被懊悔搅乱的心绪令她手脚变得笨拙起来,挂了两次都没挂上,衣架与挂钩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孔安。
纯熙察觉到孔安正看着她,连忙把衣服挂好,深吸一口气,装作没事一般随口问道:“我的衣服,是你洗的吗?”
“嗯。”孔安点头道。与纯熙一样,这一觉,他也睡得很浅。被那衣架声吵醒的时候,头脑依然清醒,仿佛没睡过一样,看了一眼手机,才知道不过睡了三个小时。
纯熙见他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适时打住这个可能引起她无限遐想的话题,道:“哦,谢谢你啊。”
“没事,顺手嘛。”孔安接道。
这句话倒令纯熙觉得是她想多了,不过,好像本来就是她想多了。她悻悻地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镂空的外衣,来搭配她此刻贴身的背心。仿佛是受了方才“想多”的影响,她第一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对孔安说道:“我要换衣服。”
“我要出去吗?”孔安问。
纯熙本想说是,但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刻意,有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感觉,不禁有些后悔多此一言,便敷衍道:“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其实她并不是换衣服,只是在背心外穿一件需要套头的外搭罢了,还没等孔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完成了这个动作。不过由于这个动作太快,纯熙的头发缠在了衣服背后用来装饰的纽扣上。她把剩余的头发拉到胸前,一只手伸到后腰,用力拉了几把下面的衣角,只感到一股疼痛从头发根部传来。
“过来,我帮你吧。”孔安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有些好笑。
纯熙撇了撇嘴,感叹今天可真是出尽了洋相。她不情愿地走向孔安,在床边坐下,背对着他,把没有被纽扣缠住的头发整理到前面,问道:“好弄吗?”
孔安没有即刻回答,他重复的动作已经表明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
缠绕在金色纽扣上的发丝被一圈一圈解开,直到最后一缕,仿佛是打了个死结,紧紧地卡在了第四颗纽扣上方。孔安按照原来的手法试图解开,却不料这颗纽扣的缠法与前面几颗不同,轻轻一拉,似是拉反了方向,引得纯熙一声痛呼,身体也顺着左下角的方向倒去。
纯熙用胳膊肘支撑在床上,回头说道:“轻一点啊。”
她的外衣过于宽松,这个姿势使衣领顺势向左边倾斜,露出一侧肩膀,一条细细的背心肩带下是遮不住的大块红痕。
孔安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他看着纯熙,欲言又止。
纯熙也注意到了肩膀上的红痕,微微蹙眉,低声道:“唉,忘记了,今天不能穿这件。”她抬眼看向孔安,又道,“你先帮我解开。”
孔安点点头,换了个方向,将最后一缕缠绕在纽扣上的发丝拨开,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里,是怎么弄的?”
纯熙拨开头发,正准备回答,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她起身去包里拿出另一件中袖衬衫,仔细回想之下才忆起昨夜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已听过这个问题,然而她自己是如何回答、或者有无回答却已记不清了。她将身上这件未能完全遮盖肩膀红痕的镂空上衣脱下,披上新拿出的衬衫,从下往上系住白色纽扣,一面系,一面笑道:“不是你弄的吗?”
孔安愕然,心下后悔不该多问,但又直觉纯熙在骗他,她每次露出这种笑容,总是给人一种直观且放纵的不怀好意之感。
纯熙扣到第三粒纽扣时,便已经跨坐在床边,她双臂环住孔安的脖颈,故意将左肩裸露在他的眼前,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却不帮我拿包,我一个人背得久了,就成这样子了。”
孔安看着她身后放衣服和电脑的旅行包,想起昨晚她曾背着它坐在自行车后座,不过是几件夏装和一台小型的笔记本电脑,他昨天在宾馆上楼时曾短暂地拎过一会儿,怎样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他想起昨天从民宿骑车至这里的路程,犹疑道:“昨天晚上,好像只有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吧。而且那个包,也没有很重?”
纯熙微微一笑,轻轻抖了下肩膀,让衣服盖住那道红痕,说道:“没事的,我皮肤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她抬起下巴,靠近了他的脸,轻声道:“有没有那个癖好,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孔安被她一句无心的挑逗折腾了一夜,听见这句话更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下欲把她推开,不料她骤然贴得更紧了。
孔安无奈道:“你扣子还没扣完。”
“你帮我扣。”纯熙说。
她绝对是有意为之。
孔安低头看去,纯熙敞开的衬衫内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背心,低垂的背心领口处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乳沟,再往下,还可以看到两个浅浅的凸起,她没有穿胸衣。
孔安知道,这余下的两粒纽扣,他今天是逃脱不过了。当他终于抬起僵硬的手,将那空缺的纽扣归于原处,纯熙才放开紧紧缠绕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撑在身侧,一脸满足地欣赏他为自己系纽扣的样子。
纯熙的胳膊上淤青未退,这般撑着感到一丝痛意,于是便顺势躺下,那最后一颗纽扣便从孔安手中脱落了。
孔安微微卷曲起手指,没有再继续扣的意思。纯熙便抬手握住他的手指,轻抚他尾指的戒指,问道:“昨天你洗衣服的时候,有把它取下来吗?”
“没有。”
“不怕弄坏吗?”
“无所谓。”
“谁送的?”这是纯熙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孔安的回答却与前次不同,他说:“是我喜欢的人送的。”
“你喜欢的人……”纯熙笑,“她也喜欢你吗?”
孔安沉默片刻,也笑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抽开被纯熙握着的手,翻身下床往洗手间走去。
纯熙伸开双臂,在床上翻了个身,回味着他方才那句“不知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孔安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戒指,想起那个所谓“喜欢的人”,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喜欢她吗?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但是,这个人明明从未远离。
他记得一个月前,还曾接到之贻的来电,她兴冲冲地告诉他:“孔安,我找到如英姑姑了。”
孔安并不想听到如英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他的噩梦,却总被之贻提起,她这次说:“我一定会说服姑姑来见你的。这是你好多年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孔安笑着婉拒:“你怎么总记得这一个?那是我十二岁时的愿望。”
之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十二岁,那是你第一次在我家过生日,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孔安说:“我后来许过好多愿望,你都不记得。”
“是吗?你还许过什么愿望?”
“比如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
孔安说完这句话,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好像是一场梦落幕了,他接着对这场梦进行总结陈词:“那是我十五岁的愿望。现在不想了。”
他看不见之贻的表情,但他想那一刻的之贻应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因为他的喜欢从未走进她的内心,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走进她的内心。他们因血缘相识,也将因血缘分离。他对孔之贻的任何情感,都将化作被世俗捆绑的亲情,从而生不起任何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