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纾意第一次见到小高,就是在那个玻璃碎了一地的下午,他穿过刚刚集结到来的装修工人,看着在客厅里擦拭脸上血迹的小高,道:“你怎么能惹太太生气呢?”
小高一脸错愕地看着韩纾意,这个男人的脸上含着一丝神秘而诡异的笑意,他接过小高刚刚使用过的、沾满血迹的纱布,道:“这份工作太危险了,明天到我这里来,做我的助理。”
小高点点头,他的心底忽而生起一丝暗暗的兴奋,他忽然预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迎来飞黄腾达的一天。是的,只要是韩纾意看上的男人,一定能够成为这个时代最当红的偶像。
韩纾意安抚了小高之后,便往纯熙的房间走去。门口的两个保镖拦住他,道:“对不起韩总,董事长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任何人?”韩纾意脸上依旧是那副诡异莫测的笑,他拿出两张支票递给保镖,道:“今天,我就是代表董事长而来。”
保镖低下头去,道:“对不起,这里有监控。”
“所以,你们怕什么呢?”韩纾意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他说,“收下它,然后再去告诉董事长,岂不是一举两得?”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胆怯地摇了摇头。
韩纾意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麻烦。”
然后,他身后的四个保镖即刻上前将两个势单力薄的保镖制服。楼下的四个保镖也早已落入韩纾意心腹的手中。唯留小高一人一脸惊讶恐惧地不知何去何从。
韩纾意回头看了小高一眼,说:“你先走吧。”看着小高僵硬地背影,他又补充了一句,“记得明天到公司来,我的新助理。”
小高在这魔鬼的声音中落荒而逃。
然后,韩纾意就大摇大摆地推开了纯熙的门。
那天下午,韩纾意很难得地对着纯熙回味了他们的往昔,他说:“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你笨拙地对我表白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你曾经那么相信我,事实证明,我也值得你相信,你听从我的建议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成功了:去学中文、去做古书、去让韩彩城爱上你……如今,韩家的产业你垂手可得,为什么要放弃呢?纯熙,这不像你,不要再沉迷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了,你这样,与那些庸俗的女人没什么分别,我真的很怀念当初的你,怀念你的雄心壮志,怀念你的杀伐决断。”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怀念。”纯熙冷冷地说。
“那又怎样?”韩纾意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他一贯的危险笑容,“你以为弃恶从善真的那么容易吗?”他走进了她,与她紧贴着肩,让危险的气息在她的身侧蔓延,“如果爱情真的是好东西,它为什么没有把你变得善良呢?”
纯熙表情漠然地注视着那道坚硬的防盗窗,那道铁窗,隔绝了她与人世间所有的联系。然后她便像一个幽灵般,失去了全部的呼吸。
韩纾意说:“你再这样下去,就会毁在韩彩城手里。”
纯熙听了这句话,突然笑了起来,她微微转头,说:“韩纾意,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无法抵御的危机了?”
韩纾意微微一震,随后又笑道:“纯熙,你总算没让我失望。”他凑在她耳边说道,“纯熙,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
纯熙第一次在韩纾意面前流泪,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忍不住流泪,她说:“要是我从没认识过你就好了。”
不认识韩纾意,也就不会认识韩彩城,今日的纯熙,也就不会陷入在他们父子博弈的僵局里。在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中,纯熙成为他们父子竞相争取的退路。无论选择哪一边,纯熙都必须有所牺牲。她的牺牲与她过去十年为那份执念付出的拼搏与努力紧密相关,那十年,成为她此生永远也丢不掉、解不开的结,这个结阻断了她的爱情,泯灭了她的良知,令她自始至终地深陷于罪恶的泥潭无法自拔。
纯熙伏在那道黑色的铁窗前,只感到天地之大,风沙决裂,似一把把无声的尖刀,刺穿了她的心脏。
铁窗外,再也不见孔安的身影。不只是纯熙,很多人都见不到他,虽然也并没有很多人会想要见他。
所以,当某个深秋的寒夜,思言见到孔安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天晚上下了雨,淅淅沥沥地,不大,但很冷。北京很少会下很大的雨,但每场小雨都会带来寒冷。
孔安没有打伞,一个人,孤独地、似行尸走肉般地在空旷的夜路上行走。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攥得很紧,在思言兴冲冲地举着伞跑过来的时候,那东西便神奇地消失在他的衣袖里了。
思言把伞举得高高的,撑在他的头顶,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孔安说:“不知道。”
思言看着他冷漠的神情,心中刚刚为他燃起的兴奋之火瞬间熄灭,但她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失魂落魄,因而非常自然地对他多出一份忍让,她说:“孔安,好久没见了,你最近还好吗?”
孔安愣了片刻,游离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思言的脸上,他看着她说:“好。”
思言当然知道他不好,但她一向嘴笨,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
然后孔安就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哦,我刚刚出来买个夜宵。”思言说,“我最近,都睡在实验室。”
“哦,这么辛苦……”孔安低声道。
“没什么,就这几天,临时赶工嘛!”思言笑了笑。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雨突然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响亮地打在思言瘦小的伞上。这巨大的响声突然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勇气,她看着孔安,看着他被雨沾湿却依然好看的脸,说道,“雨太大了,先去我们实验楼里坐一会儿吧。”
孔安看着思言,看着她很久,然后他接过她高举已久的伞,点点头,说:“好。”
那一刻,思言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深夜的实验楼里,人并不多,从楼外看去,只有零星的几个窗子亮着灯。孔安跟思言穿过空旷的长廊,沿着并不明亮的廊灯走上楼梯,来到她的实验室前。
实验室门口有个屏风,屏风外放着一张沙发,那就是思言最近睡觉的地方。沙发很宽,靠背可以移动,改装成一张简易的床,供在此加班熬夜的老师学生使用。
不过,思言今夜并没有立刻把沙发的椅背放下来。她打开灯,请孔安坐下,收下雨伞的同时,摘掉了粘了雨水的眼镜,回身对他说:“之贻在找你。”
“嗯。”孔安点点头,他好像知道,也好像并不打算见她。
思言擦了擦眼镜,把它放在桌子上晾干,然后在孔安身边坐下,说:“其实,其实孔老师他,还是相信你的。”
孔安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思言,你相信我吗?”
思言犹豫了片刻,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因为她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相信他。她习惯于用理性去判断每一件事,避免让感性支配大脑。当她面对着孔安的时候,她的心一定会说她相信他,可是当她一个人静静地去思考时,她很难果断地这么说,因为,她始终不了解孔安。她对他,是基于外表的喜欢,而他的内心世界,她从未走进。她如何能够抛下一切理性的判断与客观的分析,像之贻那样的感性艺术家一样,去对自己说,对所有人说,她相信他,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与她一贯的个性与处事原则不符。
的确,她不知道朱晓宇是谁,但是究竟有谁会凭空捏造出这样一个人物出来,编织出那样耸人听闻的谣言来让他身败名裂?这是一个思言永远也猜不透的谜。
可是,当她坐在孔安身边时,当他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她时,她又会忍不住推翻所有理性的禁锢,她说:“我,我当然相信你。”
孔安被她这迟滞而生涩的答案逗笑了,他仿佛并不相信她,但又不会因为她的不相信而生出任何的失望和悲伤,他看着她,离她很近,他的鼻息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然后,他用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思言,你不戴眼镜的时候更漂亮。”
这真是思言这辈子听过的最糟糕的一句话。孔安身上有一种让人、尤其是女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只要他想,就没有女人能拒绝。于是,那天晚上,思言再也没有戴回眼镜。
第二天早上,大雨停歇,天气又恢复了干燥。
北京是一个干燥的城市,纯熙过去的家乡虽然也在北方,但总是多雨、湿润。在北京生活的久了,人就和气候一样,容易干燥。就像如今的纯熙,在封闭而干燥的空间里,她觉得自己要枯死了。
在枯死之前,她想去看看大海。
离这里最近的海在秦皇岛。
纯熙给孔安发消息说:“今晚有空吗?我想去看看海。”
他问:“你能出来吗?”
纯熙说:“能。”
纯熙出来的时候是夜里十二点,她穿着一件陈旧而沾满污垢的白裙子,额头、手肘、膝盖印着沾满泥土的伤痕,两手空空,却一脸幸福地奔向孔安。
他们在黑夜郊外的车子里相拥,久违的亲近带给他们缠绵而难以分离的醉意。
纯熙说:“我好想你。”
孔安说:“我也是。”
纯熙又问:“你还恨我吗?”
孔安沉默片刻,轻轻地放开了她的身体。
纯熙抬起头来,离开他的肩膀,耳畔的碎发擦过他的脸,迷蒙的双眼里依稀倒映出他若隐若现的笑意。
孔安说:“纯熙,我好像,从来都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你。”
纯熙怔怔地望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孔安的手穿过纯熙的肩膀,从副驾驶位前的台子上拿起一个精致小巧的紫色盒子,在纯熙的面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