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2/2)

纯熙猛得回头,盯着他缓缓接近门把的手,盯着他一点一点靠近,一点一点拉开,然后她疯了一般地穿过他的身侧夺门而出,在门口两个保镖的追赶下穿过长廊,跑到阁楼的窗台纵身一跃。窗台的仙人掌擦过她的脚踝,绿色的枝刺被鲜血染红。

然而,当她强忍着浑身的伤痛从楼下的花坛里爬起的时候,一排黑色发亮的皮鞋整齐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支撑着身体抬起头来,正看见中间的两名保镖微微侧身,韩彩城从他们的身后走来。

追赶她的保镖此时也从楼梯绕到此处,用从韩彩城房间里最醒目的一条麻绳将她的双手捆绑在身后,拉着她站起身来。

然后,韩彩城便拍拍方才被她冲门而出时推攘得褶皱的西服袖口,抬手为她擦去脸上的灰尘,苍老的手指停在她的下巴上,笑道:“纯熙,我等你的答复。记住,时间不多了。”

纯熙盯着暗夜里他远去的背影,竟生不出丝毫的悲意,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直、似个行尸走肉般被保镖抬回了那个装着铁窗的房间。

经过铁窗折射的日光洒在昏黄老旧的玻璃镜像上,如同韩彩城日渐苍老的脸一般,再无回旋的生机。他曾经说过,他会东山再起,但那毕竟是个没有定数的决心。他也曾说过,如果他出不来,他就永远无法再束缚纯熙,她可以自由地支配他留给她的一切。

今天的韩彩城感到欣慰,他的纯熙终于变回了他喜欢的样子。他微笑着对她说:“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嗯。”纯熙说,“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

韩彩城看着她冷淡苍白的脸,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纯熙淡淡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你以后出来了,也不要来找我。如果想翻身,就直接去找韩纾意。”

“哦?”韩彩城道,“你明明知道,我之所以把钱给你,是因为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信任。”

“他也姓韩,他是你的后代,你应该相信他。”纯熙说,“相信他能够早你一步东山再起。”

韩彩城知道,韩纾意已经早他一步卷款逃往国外,避开这一场风波。他说:“这不重要。到了我这个年纪,钱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了。”

纯熙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要来找我了,就当拿钱做慈善了吧。”

她说完,便起身离去。

韩彩城在她身后问道:“纯熙,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呢?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纯熙站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是有些闷,出来走走,但又没地方可去,所以兜兜转转,就走到了这儿。”

她回过身来,看了韩彩城一眼,道:“韩彩城,你成功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韩彩城忍不住笑了,入狱前一天,他对她说:“纯熙,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不是因为我向你妥协了,而是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一个无论我如何说教、你都无法接受的道理——钱,不可以缺,但更不可以贪。”这句话包含着他多年的人生体悟,他说,“对金钱的贪欲,不仅会破坏你内心的平静,还会带给你各种各样、永无休止的遗憾,它会让你变得患得患失,会让你看不见本已拥有的,而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浪费在那些不值当的事情上。等到你真正得到了它们,你就会发现,你最爱的、最该珍惜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这时候,你身边虽已堆满了你曾经最渴求的金钱,却再也无法从其中找到你想要的快乐,除了孤独、冷清,你的余生将一无所得。”

如今的纯熙,过上了从前的她最想要的生活,金钱和自由,带给她前所未有的痛快。可是,那份痛快只能属于自己,当她被自己的一方空间闷得透不过气的时候,走出房门,却发现这偌大的城市,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没有一个人可见,除了将这一切赠予她的韩彩城。

韩彩城同样告诉过她,守护金钱的过程和得到金钱的过程一样艰难。当她得到了一大笔钱,并不能全无后顾之忧地去使用它、挥霍它,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警惕旁人对她这笔财产的觊觎,一不留神,她就可能会失去这些她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

韩彩城过够了这样的生活,他对纯熙说:“现在换你来体验了。”

可惜纯熙对此并没有很深刻的体验,在韩纾意对她明里暗里的打探中,她并未拿出从前的心力去应对。她对韩纾意的敲打和阴谋早已不屑一顾。

比如这天,当她去探望韩彩城的时候,她便察觉到韩纾意的人又在跟踪她了。这也是为什么半年后她突然出现在韩彩城的面前,她有意让韩纾意知道她还与韩彩城保持着联络,她要让他看不清、捉摸不透,她不是要提防他,她只是想让他对他下一步的计划产生怀疑,对她的立场辨别不清,这样,她便能继续保持清静。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韩纾意,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的瓜葛。

可是,今天,当她走出监狱铁门,走到荒凉与繁华交接的一个路口时,忽然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绵长荒凉的草道,默默地对她诉说着自己的无辜。她突然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她感觉跟着她的不只是韩纾意的人,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种感觉,只有他能带给她。

纯熙回过身去,继续走在一点一点接近繁华的人行道上,这时候天色也渐渐暗了。转瞬即逝的晚霞很快将一片夜幕披在了她的身上,前路也变得阴暗难行。

这一夜,纯熙没能睡个好觉。第二天早上被电话声吵醒的时候,模糊的噩梦还缠绕在头顶未立时散去。

纯熙按下接听键,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话筒中传来的低沉男声,烦躁地坐起身来。

电话中男声说道:“周小姐,别忘了今天的约会。”

纯熙说:“让你主子说话。”

那方就传来另一个略显轻浮的嗓音,道:“纯熙,还记得我吗?”

这不是韩纾意。

纯熙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仔细回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这个声音来自何人。

然后那人便道:“不记得我了,没关系,下午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纯熙拿起手机,才发现这不是越洋电话,看来,韩纾意在国内还有人马,并且,像是他的得力助手。

下午,纯熙如约出现在他们相约的咖啡厅。

一个戴着墨镜、身材挺拔的男人向她走来。

隔着墨镜,纯熙对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很熟悉,是那种轻蔑、不屑的笑。很久以前,他便领略过。这便是许久未见的小高。

如今的小高已经是日渐衰颓的演艺圈里为数不多的当红偶像,他健美挺拔的身形和标准精致的五官令无数少女着迷,他是韩纾意逃离前在这个地方埋下的最后一颗炸弹。而小高之所以没有随着韩氏父子的倒台被拖垮,是因为梦华娱乐掌控着娱乐圈的命脉,新的主人需要留几个旧人暂且维系这个圈层机制的正常运作。小高很幸运地被新主人选为暂时的保留对象,但如果想要更长久地生存下去,他并不能立刻放弃他那苟延残喘的旧靠山——远在海外的韩纾意,还在认真地筹划着东山再起。

小高取下墨镜,露出那张在资本打造下更加精致、却失去原有特色、趋于标准化偶像生产的统一外形的脸,对纯熙说道:“谢谢赏脸,我以为你不会来。”

“是,本来不想来。”纯熙说,“只不过想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怎么?对我现在的样子还满意吗?”小高笑着问,他的眼里闪烁着训练有素的、刻意散发的魅力。

纯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微微摇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庸俗。”她笑着说,“韩纾意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

小高并不为她的嘲讽而生气,多年的工作经验早已使他练就一副雷打不动的笑面,他的手缓缓前移,粗糙有力的指腹爬上了纯熙的手背,虚浮油腻的嗓音再度响起:“最近过得好吗?纯熙。”

她已经离婚,他不必再唤她“太太”。但他依然怀念她柔软美丽的身体,那副他曾经无限接近却在最后关头被拒之门外的身体,至今仍令他感到惋惜和渴望。

纯熙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手背至小臂上抚摸,轻轻抬眼,道:“你这样,不怕你老板生气吗?”她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谈正事吧,高助理。”

小高知道她是在嘲笑他、激怒他,他早已不是韩纾意的助理了,他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粉丝成群的当红偶像,尽管他还要为韩纾意做事。他看着纯熙,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头发也变得稀疏了,苍白的脸在日渐清淡的化妆品的点缀下显出一份与从前不同的凄凉的、令人怜惜的美感。小高的手停在她纤细脆弱的手腕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恼怒,他觉得他好像爱上她了,是那种超越身体的爱,他说:“其实,韩总也很担心你,所以,才让我亲自来看你。”

“哦,现在你看到了,还有事吗?”纯熙淡淡地说。

小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向她表达今日的来意,“韩总的意思是,让你考虑一下他上次说的,合作的事。他说,韩董事长应该是出不来了,叫你不要跟他赌气,浪费时机。”

“赌气?”纯熙听到这个奇怪的用词,忍不住笑出声来,她道,“他有病吧?我已经说了无数次了,我讨厌他,我不会跟我讨厌的人合作。”她从小高温柔的抚摸中抽回手,站起身便要走。

小高唤住她道:“你讨厌我吗?”

纯熙背对着他,沉默了片刻,微微侧脸,露出扬起的唇角,悠悠地道:“你说呢?”

小高上前一步,走近了她,关切地问道:“纯熙,你瘦了很多,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去陪你。”

“陪我?”纯熙笑道,“如果我没有钱,你还会陪我吗?”她转过头来,看着小高瞬间变得不知所措的脸,道,“告诉韩纾意,让他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他会如愿以偿,从我这拿到他最想要的东西。”她笑了笑,轻声道,“那就是我死的时候。”

小高望着她转眼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中荡漾起一片巨大的空落,她永远是他拼尽全力也触摸不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