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兰从箱子上跳下来,把那架木雕钢琴放回原处,想了想,道:“等我找到工作以后吧。”
孔安道:“你毕业了?”
澧兰点点头,笑道:“我这么聪明的人,什么时候毕业,就看我自己的心情呗。”
在泰国的那段拖延,的确是她有意为之。孔安早已明白,她也无需隐瞒。
孔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候,通用的话术是“恭喜”或“祝你早日找到工作”之类,但如果在这个场景下说出来,总也避免不了一丝希望她早点搬出去的意思,所以,他索性不说了。
澧兰也沉默下来,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孔安,你还生我的气吗?”
“嗯?”孔安说,“为什么这么问?”他知道她是指什么事,但并不想正面回答。
澧兰说:“其实,我并不是只在意你的外表。”她看着他,决定坦白,“我承认,我喜欢你,是源自你曾经的外表,但那只是开端,只是辅助,在那以后,我还喜欢你很多地方。如果你也喜欢过一个人的话,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她看着他垂下眼帘,知道他又想起了她,心下不由得生起一丝怅然,接道,“你如今这样,我只是惋惜,只是心痛,所以才想帮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我不是因为你现在这样就不喜欢你了。”
孔安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听到别人说喜欢他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很疲累的感觉。那是因为从纯熙开始,每一个说喜欢他的人,带给他的都是伤害,或者在他被伤害的时候,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澧兰虽无意如此,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偏见与想法,也确凿无疑地步入了孔安的这个“喜欢”魔咒。
但澧兰依然希望能挽回些什么,她说:“我知道,我之前,不该那样说,你能原谅我吗?”
孔安又重复了一遍过去的答复,他说:“澧兰,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更谈不上什么原谅……”
“我是说,我是说,我不想你因为这件事,再回到过去。”澧兰走上前来,一脸忧伤地望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我不希望你因为对我的失望,而对这世界都失望。”
澧兰不知自己是否高估了自己,但从事情的发展态势来看,的确如此,他的离开,犹如踏入了一个永远不会迎来黎明的黑夜,一路到底,走向黑暗。
孔安忍不住笑了笑,有些暗淡,也有些凄凉,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对世界失望呢?”
澧兰想起他曾经说过,她很好,是他太糟了。也许,他是对自己失望。
孔安说:“澧兰,你可以热爱这个世界,但不必强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澧兰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她睁开双眼,向身后的镜子走去,她看着镜子中自己在奔波途中沾染了风尘的脸,怔然道:“孔安,我是不是变丑了?前段时间,忙着毕业,都没怎么照顾我的脸。”
这个突然转变的话题令孔安摸不透她的心思。
澧兰从镜子里看着他茫然不语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接道:“孔安,我想,要是我能早一点变得漂亮,早一点有勇气接近你,是不是你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孔安不解:“这跟漂亮有什么关系?”
澧兰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话,她回过头来,道:“如果周纯熙不漂亮,你会喜欢她吗?如果她长得像我以前那样,你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孔安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会知道纯熙的事。
澧兰却只是笑笑,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柔痴恋地望着他,她说:“其实,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什么事我都知道。”她的眼光里还透露着一丝哀伤,“我还知道,她那样伤害你,你如今却还要回到她身边……如果她不漂亮,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孔安无法反驳。纯熙的美貌毕竟是既定的事实,在已经发生的事实基础上做再多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他想,也许他就是这么庸俗,这么肤浅,所以才会自食恶果。
那天晚上,澧兰再度失眠。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头总是徘徊、萦绕着一个荒诞的想法,她想:如果我是纯熙就好了,如果我是纯熙就好了。
澧兰坚信,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爱情都是始于美貌,无论日后有多少灵魂深处的东西被启发,没有最初的美貌,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而那些原本拥有美貌、享受了美貌启发的爱情的人,又通通不会承认这一点。她说:“人总是渴望自己所没有的,却又漠视自己所拥有的。所以,名利,有了才能淡泊;美貌,有了才能不自知。”
孔安与纯熙的爱,是否源自美貌,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甚清楚。然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份爱将以他们双方美貌的毁灭而终结。
不止是孔安,这时候的纯熙也在病魔的折磨下消损了美丽。她变得憔悴、瘦弱,疲态尽显。
澧兰很想去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于是有一天,当她悄悄跟着孔安来到纯熙的病房外时,不由得生起一丝失望。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躲在门外,从门缝里窥视病榻上的纯熙时,还是觉得她很美,是那种祛除了繁华,返璞归真,又带了一些凄凉的美。就和孔安一样,即便是毁了容,你也只是觉得乍看恐怖、细看可怜,但绝说不出他相貌丑陋的话来。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澧兰心想,这种感觉可能来自于她对孔安的偏爱。那么对纯熙的感觉呢?又是来自什么?难道是爱屋及乌?澧兰摇摇头,她可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正当澧兰独自陷于这些烦琐飘杂的思绪里时,一名护士端着药盘走过来,问道:“小姐,你有事吗?”
正凝视着纯熙睡颜的孔安回过头来,与澧兰四目相对。
澧兰慌忙收回目光,对护士摆摆手,当即转身逃走。
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没能吵醒尚在昏睡中的纯熙。
然后,孔安就从病房里出来,走到长廊尽头的澧兰身边,他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澧兰垂着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她说:“我来找工作,面试。”
哪有人来住院部面试?于是澧兰补充了一句:“这家医院,顺道来这边走走,是巧合。”
澧兰本已做好了孔安追问她这个走到住院部的怪异“巧合”行为的准备,没想到他下一句话是:“其实,你应该去一个专门的整形医院,会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的确,这种综合性医院的整形科室,是全院最偏小的部门,并不适合她这样以此为专业钻研多年的人。但她依然选择这里,她说:“我想在这,我想离你近一些,这样,我会发挥得更好。”
孔安不知该说什么,这次见面以后,澧兰的表白更加频繁,也更加直接了,有时直接到让他无法接话。
澧兰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喜欢看到他听到自己告白后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不需要他的任何回应,她只要把这份喜欢说出口,便很开心了。这是除了变美以外,第二件能令她感到愉悦的事情。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楼上聊到楼下,孔安第一次有耐心听她讲她有关整容的趣事,他终于肯认识她,肯与她共情变美的快乐。可是关于纯熙,他自始至终闭口不提。他从不肯向任何人透露有关纯熙的事。他们之间的故事,全部来自于澧兰的窥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孔安对澧兰说:“你先回去吧。”
澧兰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从包里取出两个白色药瓶,递给他,叮嘱道:“别忘了吃药。”
“我不想吃了。”孔安说。
那是治疗头痛和关节康复的药,这些都是他车祸的后遗症。
澧兰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她知道,他这次回来,便没打算再活着离开了。除了容貌以外,他甚至也不想再拥有一个健全的身体,他任由自己的生命这样衰落下去。
澧兰垂下头去,才明白绝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她还是坚持把药瓶塞给他,说:“还是多少吃点吧,不然,坚持不了几天的。”她是想说,她并不希望他倒在纯熙前面。
孔安在她的坚持下终于肯接下那两瓶药,但是是否服用,澧兰便管不到他了。
澧兰不知道,那天下午,纯熙站在窗边,看着他们聊天,看了一下午。
但是孔安可能知道。澧兰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后来慢慢发现,孔安并不避讳在纯熙清醒的时候出来与她交谈。但他一次也没有介绍她给纯熙认识,当然澧兰也并不愿意去结识纯熙。澧兰只是好奇,孔安会怎样向纯熙介绍她。
那天,孔安拿着澧兰给她的两瓶药回去,纯熙还站在窗前。她背对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孔安也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的不止是这些。他还知道,韩纾意刚刚离开,这才是他在楼下与澧兰聊天聊了一下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