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孔安都会因记忆里贯穿了整个童年的性爱画面而对同龄人之间关于性的猎奇讨论产生生理性的反胃。也正因此,他愈发不能融入同龄人的生活,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他又怠于伪装,旁人的乐趣便成了他耳里的嘈杂,令他愈来愈疲于忍受。
到了大二下学期,他开始谋划着搬出去住。北京的房租很高,单凭奖学金和日常兼职并不足以支付房租。他又不可能请求舅舅的帮助,毕竟其邦若是知道,一定会拉他回家住。但他又实在难以忍受宿舍的氛围,便匆忙找了个便宜的合租房搬了出去。
哪知合租房与宿舍并无差别,一样的嘈杂,一样的难以入睡。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堵形同虚设的墙,虽隔不了音,却能够隔绝他所厌恶的人际交往,他不必像应付大学室友一样去应付合租的陌生人,见面点个头已经是最大的礼貌。
为了维持这片寸的安宁,他不得不使用耳塞和适量的药物让自己坚持下来。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失眠不仅是耳朵的问题,还有心理的问题。
事实上,此前已经有老师基于他表面的不合群判断出他的心理问题,劝说他去做心理咨询。但当时他除了日常心情沉闷外,并无失眠、头晕、乏力、呕吐等其他典型的抑郁症生理病状,况且心情沉闷本就是他的日常,他生来便是如此,他觉得那个老师多管闲事。而且,他并不愿意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哪怕是心理医生。他想他就是不愿意跟没有共同话题的人交流,不愿意跟不熟的人假装热情,这很正常,这不是病。
对于孔安来说,第一次真正发觉自己的异常是在大四那一年,缘于一次荒诞的一夜情。
那时候他已经因为音乐创作比赛小有名气,几场演出赚了快钱,租上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房子。从大二搬出宿舍以后,除了上课和零星的社团音乐活动,他几乎不怎么回学校。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追求者们也大都不见了踪影。
或许对于女生来说,出众的外表能够把男性的孤僻美化成高冷。当然,这也与孔安在外人面前适度的伪装有关。他尽力保持着客气和礼貌,使自己看起来正常,尽管这令他疲惫。
在这群追求者中,只有一个女孩坚持得最久,从大二坚持到了大四。
女孩是他的邻班同学,生得白皙纯净,漂亮可爱。她不似大多数人般张扬,对他的追求十分低调,故而也最不易惹他反感。
直到毕业典礼那天下午,女孩对他说:“我就要去美国了,以后可能不回来了。在我走之前,给我一夜可以吗?”
孔安还没从她如此直接的表达中反应过来,她便接着说道:“你不想谈感情的话,我可以给钱。就这一次,我不会束缚你。”
孔安本来想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到女孩说“可以给钱”时,心底突然生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他不知道当年的如英是否也有过这种兴奋,是否是受了这种兴奋的驱使,而去做了那些有悖常伦的事。
总之,他就在这种荒诞的冲动下答应了她。
他们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店。大学期间,有很多情侣造访此地。孔安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来到这里,和一个他不怎么熟稔的追求者。
事后,孔安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女孩却显得十分留恋,他还记得她抱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目光盈盈地最后一次恳求他:“真的不可以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孔安看着她认真且充满凄楚的神情,竟有一丝感动,他想自己是否太狠心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道:“如果我说可以,你会为了我而留下来吗?”
女孩脸上本来因“可以”二字生起的灿烂在他的后半句话里变得凝固,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国我是一定要出的,我爸爸妈妈已经在那里安家了,我要去找他们。”她爬起来跪在床上,抓着孔安的胳膊说,“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我等你一年,你成绩那么好,一定可以申到哈佛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天天在一起。”
孔安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平静如水,对她乐观的畅想毫无波动。
女孩有些急了,连忙又道:“你不想学物理了是不是?你表姐不是在美国吗?你也可以去学音乐啊?对了,还有你妈……”
她说到这儿,嘴唇颤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
孔安想起来,她的父母出国前曾与舅舅是同事,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家属院,怎会没听过如英的“光辉事迹”?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女孩会那么低调,那么介意别人就她在追他这件事所开的玩笑,她怕这事传到她父母的耳朵中去,他这样家庭的孩子,怎能与正经书香门第的千金匹配?
女孩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不知如何挽回,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美国有亲人的,为什么不考虑去那边呢?”
“你既然知道我有亲人在那里,就该知道我是不会去的。”孔安冷静地说,“我不喜欢和亲人住在一起。”
“可是……”女孩眼睛微红,矛盾和悔恨一并涌上心头。
“算了,你有你的人生。”孔安从她的手里抽回自己的衣服,笑道,“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事实上,不只是她,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大多都是如此。没有他,他们都会过得很好。他的存在不是必须,很多时候,都是多余。没有人真正需要他,没有人离了他不能活。
那天晚上,他又开始失眠,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个问题。一面想,一面觉得自己有病——明明是自己先拒绝了一个追求他三年的女生,事后却要为了女生因前程及父母而不肯将余生耽溺于他一人身上的理智选择而难过得想死。他觉得自己变态而扭曲,为了压制这种对自己人格的质疑和怨恨,他再次打开了安眠药。
这些药还是他初初搬出宿舍住时,为了应对隔音很差的老破小区以及楼下孩子的吵闹声而备下的辅助药物。攒钱搬了新家以后,夜里安静了很多,他便尝试着戒掉安眠药。
而那天晚上,是他戒断六个月后重新打开安眠药。不知是许久未吃忘记了用量,还是内心的失望和痛苦淹没了他的神智,那天,他竟服用了整整半瓶。
这半瓶药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好梦,却也差点送他去了趟鬼门关。在第三天晚上吴桐给他打的第十个电话之后,他终于从三天三夜的长梦中醒来。那一天,他本来约了吴桐去谈新曲子的事,吴桐说有首歌想请他帮忙编曲,要找他谈谈想法。
他起床的时候胃痛得难受,勉强梳洗整理了一番,跌跌撞撞地乘车前往与吴桐相约的地方。因为吴桐第二天就要飞香港演出,这天的约会不能再推迟。他们本来约在中午,孔安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见到吴桐,孔安解释是因为昨晚熬夜,今天睡过了头。他不敢告诉他,其实他是三天前熬夜,他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吴桐见他憔悴得厉害,便劝他去看病。他条件反射般地说道:“我没病。”
仿佛是从一刻起,在他发现自己那些根植于身体、藏不住的、不断生发的异于常人的思想之后,他开始更加坚定地声称自己没病,他不断地想要说服自己,他说:“我没病,是你们有病。”当然,后半句,他并没有机会说出口。多年以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和他有着相似病症的人,她会很认真地听他说:“我没病,是你有病,你是个变态。”她会笑着承认,她说他说得对,她有病,她是个变态。
然后另一个声音就开始在孔安的心里回荡:你也有病,你也是个变态。你如果不是变态,怎么会被一个变态吸引呢?你如果不是变态,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变态要死要活,甚至于享受变态施加给你的折磨与血腥呢?
这些矛盾、扭曲,比绵里针难寻,比海里沙难辨的思绪,亘古缠绵地盘绕在他的心头、脑海。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对孔安来说,是一种极端的痛苦,这种痛苦带给他的冲击往往要超出纯熙本身。
他开始发现,他从前所以为的对母亲的憎恶,并不是源于她一意孤行所选择的职业带给他人生的原罪,而是因为她爱她的职业胜过于爱他。他不喜欢她总是周旋于各色男人之中,哪怕她与他们之间充满了虚与委蛇,他不喜欢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除他以外的人身上,他希望她的眼中只有自己。如果不能,他也不愿像个乞丐一般去承接她那在旁人身上周转后留给他的所剩无几的目光;如果这样,他宁愿与她永生不见。所以,旁人只道是如英抛弃了他,只有他自己明白是他先抛弃了如英。
他时常感到这世上没有人真正爱他,如英不是,之贻不是,纯熙不是,澧兰也不是。又或许,纯熙是的,她总是能给他最想要的关注,即便她不在他身边,即便她站在别的男人身旁,他也能感受到她是爱他的。但是,这份爱有悖于伦常,也有悖于世俗,它非理性、非光明,它潜藏于黑暗,似带刺的玫瑰、含毒的罂粟,于无声无息间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鲜血淋漓。
然而,他又没有任何立场置身事外地去指责纯熙,他同样黑暗,同样扭曲,邪恶往往交互,他何尝不爱她对一切冷漠唯独对他奉上的热情?他也曾喜欢纯熙反复无常的样子,喜欢她发疯说要跟他生孩子的样子,喜欢她心甘情愿乃至渴望被他杀死的样子,基于理性的拒绝不能掩盖内心嗜毒般的沉迷。
在理性与情感交错的迷乱之间,他始终怀着一份清醒的认知:他内心深处最为渴求的那种全心全意的关注,只有纯熙能给他,但这份独一无二的关注却源自于纯熙的异常,她和他一样,都有着世俗伦常所不能容纳的畸形人格。这种人格不管是先天既存,还是后天孕生,都注定了他们非常理的相处,及其所产生的非常理结局。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或许都能够在扭曲中苟活一世;然而,他们一旦相遇,两种异常相撞所激发的火花足以点燃起一场铺天的烈火将他们一并吞没。他愈发肯定,共同毁灭,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他们在遇到彼此以后,唯一能有的结局。